第114章 113.颍川荀彧（十二）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说到北寺狱中纷繁复杂的酷刑，曹节那张满是福气的脸庞，忽地红润了起来，似乎能说上三天三夜也不疲倦。
然而，她病弱而肥大的身体，并不足以支持她继续讲述那些叫人胆寒的酷刑以及士族私底下做的脏事儿。剧烈的咳嗽，让她捂嘴用的手绢红了一大片，老宦官，整个人像一只煮熟的大虾，蜷缩成一团。
看到曹节痛苦不已的样子，刘备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说一句。
“您老保重身体。”
但心想着，这位老人应该撑不过今年。
一旁的小黄门端出汤药，伺候曹节服药。
曹节喝药之后，气息舒缓了很多。
“咳咳，咳咳。”
“好，好了。”
“就，就先说到这里……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两个小黄门搀扶着曹节，回到了尚方台后的内院。
只留下那个貌美如花的小内侍，卑微地低下头，对刘备说道：“那么请您随我去一趟西园吧。”
刘备问道：“还需要我跟过去吗？”
他心里是不想去的。
小内侍却说：“要的，只有您亲眼见过了之后，才会相信我们可以办到。”
……
……
天空变得越来越红，树上的枫叶簌簌落下。
刘备跟着小内侍离开了这座历史悠久的官寺，穿行在宫城的道路上。
西园位于洛阳宫城的西北角，大名鼎鼎的“果泳馆”就位于西园之内。
尽管西园如此出名，出名到可以与纣王的酒池肉林相媲美。
但本质来讲，西园是一个“行正机构”，并不单纯是帝姬享乐的所在。
《后汉书宦者传》记载：“凡诏所征求，皆令西园驺密约敕，号曰“中使”，恐动州郡，多受赇赂。”
西园是宦官们掌控的暴力机构，是帝姬的使者。
西园的骑士是帝姬用来勒索各地官员的凶恶打手。
凡是要做敲诈勒索的事情，大多时候就是让西园骑士去干。
然而，小内侍并没有直接把刘备带入西苑，而是，先到西北角的老君观。
至于去老君观的理由也很简单。
——那是西园骑士的养老院。
或者说是——宦官们的养老院。
办事之前，要先送些人情。
……
……
“黄神真的肯接纳贫道吗？”
老君观内，一个垂垂老朽，无家可归的老宦官正躺在一张陈旧的席子上，
老宦官头戴黄巾，身披道袍，殷切仰望着身旁的“大贤良师”。
似乎今晚就是她的绝命之日。
张角低头看着这个重病缠身的老人，心中不免有一丝困惑。
谁能想到十年前，曾与曹节、王甫、唐衡同样名震洛阳的中常侍朱禹，会有如此凄凉的晚年。
竟然需要宗教的终极关怀，拯救孤独的心灵。
这实在是不应该。
儒教的终极关怀，是家族血缘，以及三不朽的丰功伟绩。
但这并不适合所有人。
至少眼前的朱禹已经对儒教不抱有任何希望。
朱禹有自己的对食，有自己的孩子，也有花不完的财产与家业。
她和赵忠、曹节一样都是士族出身的宦官。
她家境优渥，世代有两千石大吏。
本可以不必走宦官这条路。
然而，她们还是被家里的长辈送进了宫里，变成了一个不完整的女人。
目的只有一个。
为了家族的未来。
那时，家族最后一个担任两千石大员的姨母不幸去世。
家族进入到了青黄不接的衰落期。
如同扶风班固，因为母亲班彪突然暴死，而不得不削尖脑袋，要为家族，在宫里谋份差事。
作为一名士族庶出女的朱禹，同样被寄予了希望。
她忍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屈辱，承担了不被人正视的人生，
每当族人需要她的时候，她便会奋不顾身，动用一切宫里的关系，为家人周旋。
脑怕她已经被帝姬质疑好几次，是不是做了不忠诚的事情。
她也会昧着良心，一口否认，自己的心是忠于帝姬的。
她的心其实是在家族的，魂也是家族魂。
她的家族因为她在宫里的优秀表现，而仕途通畅。
她以为她这样做，就算不被人理解，至少死后可以带着“完整”地回到老家。
可以“落叶归根”。
可以埋在祖坟里。
与历代朱氏祖先同在。
直到某一天。
她听说自己的母亲病了，向帝姬告假，回乡看望老母。
她事先没有和老母亲打招呼，自作主张带着礼物，探访老母。
当她看到妹妹和老母亲，正坐在尚书台制作的家具上，享受着不输给帝姬的待遇。
她的心里是甜美的。
妹妹和母亲，因为她的努力而过上好日子。
她是幸福的。
然而，一段忽然飘进耳朵里的话语，让朱禹愣住在当场。
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
“现在，我们家已经过了青黄不接的阶段。”
“再和朱禹保持联系，只会让家族的名声蒙羞。”
母亲笑着说道：“我们已经是名门了。要尽可能和朱禹切断往来。最好是把朱禹的名字踢出家谱。让她死，也不能埋在祖坟地里面！”
妹妹有些不安地说道：“大姐她现在是中常侍，我们这么沽名钓誉，会不会太伤她了？”
母亲说：“不会，朱禹对家族最忠诚了，就是因为她最忠诚，我们才应该利用她到死，榨干她最后一分价值。”
母亲喝着吴郡送到洛阳，又从洛阳送到老家的贡茶，笑嘻嘻的说道：“安慰朱禹的话，老身已经想好了，等一下就写信，做好前期的思想工作，让她有个准备。”
“只要我们说，因为朱禹当宦官的缘故，家里被乡亲妇姥泼了狗血。”
“不需要我们做什么，忠诚谦逊的朱禹，就会为了我们，自己把自己开除家谱。”
“我们只要哭着告诉朱禹，感谢你的付出，我们一定会把你的遗骸葬在祖坟。”
“朱禹就一定会感动得垂泪泣涕。”
“毕竟，朱禹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
“她就和她那愚蠢的老爹一样，是个耿直的大笨蛋。”
听到母亲这样说后，朱禹有没有对母亲打击报复呢？
并没有。
就如中常侍蔡伦为了不牵连家人，可以安之若素地饮下毒酒，
安平赵氏士族，中常侍赵忠的妹妹，辽西太守赵苞，也可以为了家族的美名，舍弃了被鲜卑人掳走的母亲，舍弃了进宫当宦官的姐姐。
通过牺牲两位至亲，留下与“吴起杀妻”并称的，“赵苞弃母”的忠臣美名。
朱禹也如了母亲的意思，选择与家族切断往来。
她已经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祖庙没有她的灵位。
家族把她视为耻辱。
在这个死者为大，看重灵魂的时代。
她中常侍朱禹，除了信仰“黄天”，她还能怎么办？
老君观里五百道士。
这些老道无一例外都是宦官。
她们离开住了一辈子的宫城，把屋子腾出来，给那些眼睛里散发生气的年轻人。
她们笑着离开宫城，告诉年轻的宦官，我们要回家纳福了。
家里的亲戚朋友，都在等着她们。
年轻的宦官对她们衣锦还乡的晚年充满憧憬。
可实际上，她们从踏入宫城的那一步起，就已经在家谱上除名。
她们只能在这座道观中，相互搀扶，孤独终老。
“黄神，你肯接纳这样肮脏又愚蠢的朱禹吗？”
将死的老宦官盯着眼前的张角，给出这样的疑问。
“我不想死后做个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