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114.颍川荀彧（十三）
道观与佛寺是宦官们最后的依靠。
历朝历代的宦官因为“无家可归”，很少有回乡终老。
她们大多是在京城旁边的道观或佛寺里，走完人生最后的旅途。
听完中常侍朱禹对“黄天”的祈求，张角对她是有那么一丝怜悯的。
甚至是一丝感同身受。
作为同样来自士族的一份子，她对朱禹的遭遇感到同情。
尽管眼前的中常侍朱禹，便是杀害大将军窦武与太傅陈蕃的凶手之一，是本朝名声最差的大恶人。
但在大贤良师张角眼里，
宦官朱禹也好，外戚窦武也好，名士陈蕃也好，她们都没有区别。
无论士族编纂的《东观汉记》，把宦官与帝姬写得有多邪恶，多么丑陋矮小，
也不能说她们一无是处。
一般的官员，根本不敢收“黄四郎”的税，甚至还要低三下四与“黄四郎”妥协。
只有宦官们能想法子，把朝廷收拾不了的“黄四郎”给收拾了，用夹棍从“黄四郎”嘴里撬出钱来。
这便是朝廷乐意见到的。
无论名士们高喊口号，把陈蕃与窦武写得多么清高，多么无辜，多么高尚伟大。
也难以掩盖，士族豪强是导致土地兼并，流民失所的元凶祸首。
《后汉书》里的陈蕃，作为“党魁”与“党争”，两个典故的出处。
曾被后世给予希望，赢得莫大名声。
后世的东林党，已经证明了，士族执政也不比宦官高明多少。
也许宦官执政，多宰几头肥羊，也许还能多苟几十年。
宦官的手头，掌握着一大堆士族私吞国有财产的黑料。
随便拿出一份强抢民田的案底，就够叫廷尉府，牵连一大群门生故吏，叫她们通通坐牢。
如果，窦武真的是白璧无瑕的“清流”，就和郑玄一样一穷二白。
宦官们又怎么敢，言之凿凿地说，她们擅取宫中少年，私吞宫廷财产，侵占上亿财货？
至少这件事情，士族没有完全否认。
都是嘴上贫寒，一用夹棍就能吐出千万家资的豪门巨富。
清丈田地，荥阳郑氏只是专门豢养门客的土地就有几千亩，更别提其他士族。
没人敢说自己能像崔寔、郑玄那样一身清白，敢于把田地与知识分给别人。
如果真有那样的人。
她们也一定是像崔寔、郑玄那样无牵无挂的人。
……
……
“黄神是全知全能的大地母亲。”
“她不会因为你残缺而看不起你。”
“黄神是理解人心的无上大神。”
“她明白你的痛苦与眼泪。”
“睡吧，安静地睡过去吧。”
“等你醒来之后，你会发现，你这一生只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
“醒来，你正躺在母亲的怀里，无忧无虑，快乐地开始今天的生活。”
“睡吧，睡吧，在黄天的乐土里，没有人压迫你，也没有人欺骗你。”
“一切都是诚实而美丽的，睡吧。”
“不再有虚假与丑恶，睡吧。”
“醒来之后，一切都是真善美。”
听到张角的肯定，朱禹缓缓闭上了眼睛，两道清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她永远地沉睡在这座老君观。
灵位将供奉在老君观的祭坛，受后世宦官的祭祀。
为她哭泣的人是她的义女，十常侍中的封谞、徐奉。
尽管朱禹与这两人没有血缘关系。
但因为提拔之恩，二位深宫巨宦愿意为朱禹戴孝十五天。
……
……
“先师，这些年，多亏你为咱家瞧病，咱家才能熬过这些年。”
“先师，咱家因为你的药，又能为黄神多颂两年经，咱家这里谢过你了。”
一大群退休的老宦官围了上来。
尽管这间老君观，比起宫城来说，十分简陋。
但这些退休的老宦官们，反而在这种贫苦的生活里得到了满足。
老伙计朱禹去世，但她们并没有感到悲哀。
她们听说死掉的人，会前往黄天治下的幽冥世界，那里是人人平等，众生安乐。
她们甚至已经迫不及待，想到那边的世界去看看。
一个老宦官甚至拿出一根上吊绳，对大伙说道：“要是黄天的世界，真的那么美好，那么咱们卖这个，肯定可以发大财。”
身体残缺，脑袋有病的宦官们全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听到宦官们拿死生大事开玩笑。
“活下去。”
张角一把夺过上吊绳，厉声对宦官们呵斥道：“像牲口一样活下去。”
“你们要么是读过书的士族，要么是上过私学的寒门。”
“你们在宫里面见识过了多少阴谋诡计，多少能臣良相栽倒在你们手里。”
“我这点把戏，难道还瞒得过你们？”
听到张角这么说，老宦官们全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们当然知道什么神仙妖怪都是假的。
她们站在统治者的高度，哪里不明白千古以来，宏大叙事的谎言。
“活下去。”
“全都给我活下去。”
张角与退休的老宦官们一一拥抱，给予她们活下去勇气。
老宦官哭丧道：“先师，我死的时候，你能像照顾朱禹那样照顾我吗？”
张角说：“能，只要你呼唤我，我就会在心中浮现，为你指引前往黄天的道路。”
“只要你们有这个需求，我就会出现，这是我张角，对你们的承诺。”
“我张角，永远与你们同在。”
张角是一个能够满足所有阶层需求的圣人。
她为底层百姓带来了理想。
她为士族豪强带来了丹药。
她甚至还能给宦官带来“终极关怀”。
没有人不喜欢张角。
张角是一位擅长制造幸福感的大师。
如果有人不喜欢张角，一定是因为张角要抢她们的饭碗。
……
……
“既然是陛下和曹节都同意的，那么我们三个也不会多说什么。”
“我们三个早就管不到西园了，只是张让改不了习惯，每天向我们汇报……”
“张让那边我们自会说明，你不必担心。”
小内侍从老君观的祖师殿走出。
这座祖师殿，与其说是道教的祖师殿，不如说是宦官们的祖师殿。
三位曾在城中担任中常侍的老宦官，目送小内侍离去。
在她们看来，眼前这个处事得体、容貌俊雅、妙体生象的小内侍，很适合接她们的班。
小内侍走向刘备。
刘备就站在老君观的角落，呆呆地盯着眼前这个和善的老道，看着老道和五百个净身过的道士一一拥抱。
感叹，宗教这东西，确实有点儿吓人。
他一字不落，听完宦官朱禹的一生，听完中常侍朱禹的愿望。
同时，他也目送这个为大汉挖好坟墓的老道，在宦官们的深情告别下，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有那么一刻，他想过杀死张角。
但他转念一想，要是在这里杀死张角，也许张角真的会变成“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