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131

如果东楚的百姓，有机会看到山洞中的这一幕，一定会全都大惊失色。

他们万众敬仰的圣僧，向来如云端皎月，清辉普照，拯救众生。

却始终如霜胜雪，淡漠得让人觉得，他没有七情六欲。

无论是谁看见，圣僧无幻竟然也会痛苦，也会崩溃，都会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玉京却满面都是笑，她浑浑噩噩地看着身前的和尚。

跪伏在地的身躯，寂静如死。

仿佛刚刚那四个字，已经耗尽了他一生的力量。

连他最凶险的幼年，无幻都从来没有这样的痛苦过。

从前的记忆，潮水般奔涌向脑中。

三四岁带着玉冠的幼童，本身长得玉雪可爱，那一刻，却只看得见一双小琉璃一样的眼睛。

小小的他木然坐在宽阔的舆车上，四围的帷幔已经撤去，让道路两旁围观的人群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幼小孩童不但脸上，他的小锦袍，车舆，连前头拖车的老马，都是猩红色。

让人辨认不出面目。

血腥味刺鼻。

他孤孤单单的高坐着，那么小，背影就那样孤寂。

连那双琉璃色的眼睛中，也是一片死寂。

人群中，不时有人扔些什么东西，砸上车舆。

跟在车后面的兵士，视而不见。

“扫帚星，扫帚星！”无数的唾骂声，此起彼伏，形成不小的声浪。

鸡蛋和菜叶，飞蝗般抛掷上来，有的擦过他身侧，有的砸在他锦袍上。

幼小的他茫然擡头，任鸡蛋黄流了一身，菜叶挂在他拢着玉冠的青丝上。

“我……做错了什么？”他的声音不大，更像是在自问。

汹涌的人潮声，蓦然静默。

仿佛仙人施下了消声的魔法。

忽然，另一个更加幼小的小童，指着他高声道：“你是扫把星，你克了你自己的阿娘，而今又来克我阿爹！他都卧床不起一个月了，一定会被你害死！”

那小童粉粉嫩嫩，眼睛晶亮，看上去可比一身狗血的他，要引人好感太多。

如果按照血脉来说，这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他并不理他。

只是琉璃般的眼，在听到说他克死母亲，克病父亲，又黯淡了好些。

人群静默了一瞬，立即有人跟着控诉：

“扫帚星，都怪你，才会闹蝗灾，我们家颗粒无收，眼看着全家都要活不下去……”说话的中年汉子，说着说着，捂住了脸，只剩哽咽。

“流民杀死了我阿哥！小灾星，赔我阿哥的命！”各式各样的唾骂声四起。

有人痛哭，有人怨怼。

“咻”破空声急速，一块小石块正砸在小小的额头上，血流如注。

只是这血，流在本来猩红的脸上，并不耀目。

小无幻静静擡头，目注向石块飞来的方向。

琉璃般的眼睛幽深。

人群中，刚才骂得最凶那个男子慌乱退了两步，几乎没跌倒。

“我……我不是……”他的腿都在发颤，猛然回头看了一眼，声音忽然又硬气了，“瞪什么瞪，我这叫为民除害！”

小无幻静静看着他。

男人弯下腰，又捡了块小石子，想要砸过去。

“你敢！”男人高举正要抛掷的手，骤然被牢牢抓住。

一股大力涌来，他只是普通地痞，哪里承受得住。

“哎哟”一声，手骨剧痛，小石子从指间滚落，一路滚入人群脚下。

小无幻似是有感应，自车上转头望过来，原本黯淡无光的双眸渐渐亮了。

紧紧钳住地痞手的，是个高大威猛的男子，他穿着华丽的红色甲胄，看起来威风凛凛，有如天神下凡。

“阿舅！”小无幻低呼，眼中的光亮像是天上繁星满缀。

穿甲胄的年轻将领，虎目迎上他的眼。

他的眼是将士的眼，不怒自威。

此刻，却溢满了怜惜和柔情。

他大长腿迈动，正想跨步上前。

旁边，忽然有人拉住了他。

他侧头望过去，白发苍苍的老者是他的父亲。

也是小无幻的外翁。

年轻的将领满眼疑惑。

老者缓缓向他摇了摇头，态度却十分坚决。

青年将领怔了一怔，大掌慢慢握紧，攥成拳头。

他无奈地看了一眼，车舆上被泼了满身黑狗血游街的小童。

这一眼，包含万千情绪。

然后，他便跟随他的父亲，离开了人群。

幼小的无幻，痴痴地注视着那个劲健的背影，一瞬不瞬。

直到他的车舆走过，而他的外翁和阿舅的背影再看不见了。

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光亮慢慢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