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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轧轧,碾在飘零了厚厚一层的黄叶上,沙沙作响。
仿佛是在碾碎一颗小小的童心。
小无幻木然坐着,看不见漫天扔过来的菜叶丶鸡蛋。
听不到各种各样的唾骂和讥讽嘲笑。
他什么也没有想。
他甚至以为,这条路会一直延伸下去,他永远都走不尽。
没有人要他了,不是吗?
阿娘已经撒手人寰。
阿爹卧床不起。
那女人同大法师言之凿凿,将幼小的他钉在“扫帚星”的耻辱柱上。
所谓的弟弟,这样小,就已经懂得制造舆论。
连一直怜惜他的外翁和阿舅,也都离他而去。
他高坐在车舆上,只觉得一路奔行,驰向无间地狱。
不,或者,他已经身处地狱,正在经受无边业火。
天与地,都暗了下来。
街道两边的树枝,被狂风摇得如同鬼舞。
漫天叶落。
“要下暴雨了,是不是先回……”车后尾随的兵士中,有人悄悄问。
兵头立即道:“法师有令,须得小……绕城一周,走毕丹霞九里,才能洗清污秽,祈福消灾。纵是暴雨滂沱,也无更改。”
“倒霉,遇见这扫……”想到要淋雨,还不能躲,先头那兵士心中不满,嘟嘟囔囔。
才说半句,就被头儿踹了一脚,他赶紧收住下面要说的话。
“你要找死,可别连累咱们大家!”兵头恶狠狠凶他一句。
队伍又归于沈静。
小无幻恍若未闻。
他已失去一切,又哪里还有心可伤?
天空乌云滚滚,暮色浓如泼墨。
街头看热闹的行人,在暴雨将至的威吓中,早都做鸟兽散。
风越来越大,卷起漫天尘烟。
连小无幻身上,头上挂的烂菜叶子,也都被吹走了。
吹进他浸了狗血的锦袍,贴体寒凉。
可是,又有什么比得上他的心冷呢?
一滴水,落在他的额头,血污被水珠挟裹着冲开一线。
须臾间,暴雨将至。
黑云翻墨,连无穷无尽的游街路都看不清了。
小无幻的背,犹然笔直。
仿佛等待风雨摧残的一根芦苇。
淋了暴雨,生病,自己死了,也许阿爹就不会被克了,就会好起来……
小小心灵模模糊糊地想。
他才不足四岁,又哪里懂得分辨加诸他的种种污名,是真是伪。
阿娘生他难产死去,阿爹病倒。
最厌弃他的,其实是他自己。
狂风如同鬼哭。
兵士们都有些变色,左右环顾。
恨不得丢下车舆,狂奔。
他们又何尝不知,如果今日之事一再发生,这才三四岁的小童,迟早都会被磋磨死。
谁人不是帮凶?
这怒号的风,泼墨的云,纷飞的黄叶,不就是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
人人心中发虚。
霹雳一声雷响,一道电光,忽然划破长空。
正照亮在车舆前方。
无幻永远都记得那个情形。
白光照耀中,一个人袍袖飘飘正落在车驾前。
僧袍如雪,高华出尘。
一双看透天地的眼,却充满了慈悲。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什,稽首行礼,却正拦在车驾前,让车舆前行不得。
本来就烦躁的兵士,立即吼问道:“大胆,敢挡……”
他话还没说完,又被兵头踹了一脚。
兵头比底下的兵,有见识的多,光看对方神仙般的形貌,就知道不可随便得罪。
他上前拱手道:“不知尊驾是谁,小人们奉了上命,还请给个方便。”
雪袍轻拂,清风淡荡,高僧道:“贫僧玄空,此来,正是为开方便门,铺菩提路。”
这下,连兵头都没太听明白。
不过,他听对方报名号,又看如此形容,忽然想出一个人来,失声道:“你可是,你可是……”
他陡然倒头就拜:“般若寺玄空大师?”
这下,兵士们纷纷拜倒。
般若寺是皇家寺庙,玄空大师,着名高僧,更有传说,他本是上代的逍遥王爷,一日忽然明悟出家。说起来,比当今皇帝还高一辈。
小无幻却木然地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玄空却只看着他,缓缓道:“佛法广大,普度众生,你可愿割舍从前,入我门来?”
小无幻呆了一呆,茫然看向他,半晌忽然问:“大法师,你不怕“扫帚星”吗?不怕我克一切亲缘?”
玄空悠然一笑,笑容中充满了解和悲悯。
“前境若无心亦无,罪福如幻起亦灭1。从前种种,譬如逝水,哪里有什么“扫帚星”,又哪里有什么克亲缘?从今往后,你只需谨记:妄念起,则诸幻生,妄念灭,则一心存。2”
他伸出大手,五指如山,却是度人的舟楫,是坠入无间地狱的幼童唯一的救赎。
小童痴痴地看他,忽然一笑,一伸手。
大手握住了小手,两个人大步走入漫天的风雨。
那是无幻记忆之中,一生最明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