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
尽管他们之间有不快,宋今词还是很难恨顾河洲,或者说她永远无法对这个人有超过难过以上的负面情绪。
毫无疑问顾河洲是个很好的人,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整个临州市最大的慈善家。
他只是不喜爱她。
那次不欢而散后,宋今词近乎执拗地全身心投入到科研中去,她的目标太过宏大,以至于短时间内见不到任何的起色。她每天都要做很多重覆性的工作,记录数据,实践跟理论总是不符,同一个实验反反覆覆地要做很多次。
她努力让自己忙起来,然后就真的连一点难过的时间都没有了。
过年那阵阖家团聚,导师知道一点她家里的情况怎么也让她回去几天。宋今词就回去看了看奶奶,罗爱珍还是老样子,或者说她得了这个病其实永远也好不了。
得益于顾河洲的帮助,罗爱珍被照顾的很好,这才让她毫无顾虑地去攀登高山。
阿兹海默症在未来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仍旧会是困扰人类健康的巨大难题。
而她现在又有了另一个新的丶更难的目标,人这一生何其渺小,平心而论很多事情想要达成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顾河洲才会让她去读已经考上的临床研究生,这条路更为稳妥明晰,只是她一再坚持他才尊重她自己的选择。
得到顾河洲死讯的时候宋今词还在海城康养医院里陪罗爱珍,陈阳给她打了电话,宋今词就有一瞬的耳鸣。
人在短时间里收到从未设想过发生的消息时,大脑会处于一种放空的状态。宋今词没有表现出悲伤和痛苦,大概是触发了某种保护机制,她的脑子是空的。
顾河洲竟然死了。
那样猝不及防。
“顾总选择了海葬,你现在回海城了是吗?快来,船已经开了,我在码头给你准备了另一艘船……”
“宋今词,快来!”
宋今词这才回过神,她匆匆忙忙地就往陈阳给她的地方去,她的人生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慌乱,涉及到顾河洲她不敢有分毫怠慢,只拿了手机便往外疾步狂奔。
宋今词打车去了最近的港口,陈阳已经在那里了,宋今词二话不说就上了船,陈阳扔给她一套救生服,宋今词随手拿住就催促他开船。
快艇像一柄利刃劈开晃荡的海水,宋今词抓住扶手,沈默地看着一望无际的海。
宋今词没想过顾河洲能心狠到这样的地步,他从未想过告诉她,为了隐蔽地离开,竟连陈阳也是今天才得知的。
他们追上前面的船时海葬已经开始了,一名身穿黑色西服的工作人员捧着四四方方的盒子站在了甲板上。
“等等!等一下!”
宋今词目眦欲裂,她冲着那艘船大喊,用上了最大的分贝,声音把胸膛震得发颤。
海浪弱化了她声嘶力竭的回响,那名工作人员已经把盒子打开了,他目光专注神情肃然,随着角度的倾斜,里面的骨灰也被撒进大海。
顾河洲的葬礼办得那样简单,没有宴请一位宾客,没有悼词和惋歌,就那样散进凛冬一望无际的大海里。
云层散开些,天空才终于肯透出一丝暖阳来。
宋今词只觉得头晕目眩,她的呼吸重起来,肺管理发出可怕的嗬嗬声,她看着骨灰被洒向的地方毫不犹豫的跳入了刺骨的海水中。
“宋今词!宋今词你疯了吗!”
陈阳的喊声在耳边也不那么真切了,海水在耳边不停晃荡着,她水性一般,此刻却拼了命的奔向海风吹去的方向。
顾河洲啊,真残忍。
就那么一点的灰,风一吹就再也看不见了,连带着这个人在世界上最后一点痕迹都被抹去。
宋今词很努力地游,可她什么也抓不住,她扑腾了一会儿,然后也放弃了挣扎。
有一瞬间她想就这样死去的,她根本无法想象顾河洲对她的影响有多大,他的信出现在暑季潮热的夜风里,出现在百日誓师大会上,给她鼓舞和力量从泥潭里爬出来。
他实在浓墨重彩,在她的人生中占据了好大的篇幅。如今仓促收场,竟然连只言片语也不曾给她留下。
明明说好了的,要等一等她,她说她会弄出新药来,只是需要时间,她以为还有很多时间的,其实没有了。
冰冷的水里泡久了就不觉得冷了,顾河洲在海水里,应该也不会冷。
救生员一个两个地跳入了海水中,宋今词最终被他们一起拽到了船上。
冷到极致就会麻木,宋今词唇色苍白,瘫坐在甲板上很久都没动。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失去了灯塔,灵魂好像也跟着顾河洲漂走了。
或许比暗恋更加沈重的是依赖,今年累月的,这些依赖便长到了血肉里。顾河洲于她而言是什么呢?资助人丶暗恋对象丶导师丶灯塔。
十年间她被顾河洲纵着长大了,毫不夸张地说顾河洲的出现改变了她的命运,如今他离开,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能那样纵着她。
她想,顾河洲是真不喜欢她,要不然怎么最连后一面还弄得那么狼狈。
早知道这样,她肯定忍住不说喜欢的。那样顾河洲也不会烧掉那些信,也不会,最后一眼都不让她见了。
“宋今词……”
陈阳在边上冷的直用手捂住嘴呵气,他刚才也跳下去救她了,这会子看她那样就哆嗦了会儿,让救生员都离开了。
“过几天会有律师联系你的,”陈阳叹了口气,“老板给你留了笔钱,他肯定想你好好活下去的。”
宋今词还是沈默,陈阳给她披了件羽绒服就走了。
宋今词就这样一个人在甲板上吹了许久的冷风,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只白鸽,它歪着脑袋,毛色雪白,在海鸥的地盘看上去那样格格不入。
它就真的停了好久,连宋今词走过去它也不躲,宋今词站了好一会儿,迎面吹来的海风带着点潮湿的咸。
她现在应该很狼狈,头发全都湿掉了,衣服贴在身上也不好受,她忽略掉那些不适露出一个笑来,白鸽没躲,宋今词就摸了摸它的翅膀,指间的触感柔软温暖。
“傻鸽子。”宋今词干巴巴地笑了声,她的声音变得特别沙哑难听,白鸽歪着脑袋看看她,展开翅膀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