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腊月二十四。
上午巳时,皇城大殿内。
今日适逢大朝,皇城禁卫、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等数十上百来人,此时皆微微俯首,站满在了金毯两侧。
题有‘武安天下’四个金字的黑底大匾,依旧在大殿尽头高悬。
匾下的龙椅上,此刻是空荡荡。
而除了皇上外,每逢大朝必到的太后,今早却也迟到了。
殿内群臣见到这些情况,不禁开始各自细声议论了起来…
在高台下的一处立柱前,那位外披一身白纹黑氅、内穿一件白丝长袍,腰配令剑,顶戴高冠,手持长槊的少年国师‘王伊宁’,则正扫视着殿内群臣,两只金瞳间散发着令人战栗的威严与霸气。
凡目光所及之处,见者皆立即嘘声。
见朝会人员皆已来齐,可皇上与太后却仍未到,王伊宁心生疑虑,遂走出来立柱边,往高台后方的侧门步去,而就在这时:
那名昨日在自己府上出言顶撞的太监‘小黄’,却是怀里捧着一卷金色封皮的帛书、躬身趋步迈了出来。
也正是在此时,整间大殿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此处。
“…你?你来做什么?”
王伊宁显出一副对其厌恶无比的脸色问说道,“还要我提醒几次,内侍太监不得议政?还有,皇上他人呢?不知今日是大朝吗?”
见到此人,王伊宁自然再难有什么好心情。
不过自己既做好了今日辞职的准备、便也懒得与之计较了。
“禀王大人,皇上龙体微恙,临时决定前往后宫探视皇后娘娘与皇子殿下,并嘱咐由您来主持朝会。”
“这一封是皇上的诏令。”
小黄将怀中圣旨递出去,同时答说道。
王伊宁一把接过圣旨、便直接在手中拉展开,微眯着眼先阅读起了上边的内容来。
“呵。”
然而,令‘太监小黄’出乎意料的是,王伊宁在看完圣旨后、居然没有任何惊讶或诧异的反应,甚至都不曾质疑,相反,只是轻嗤了一声而已、便将之收了起来。
“请王大人务必执行圣命。”
小黄特意强调道,“这封圣旨…的确为皇上亲笔所书。”
“我明白。”
王伊宁神情平静的应道,“你先莫走,留在此地一同上朝。”
“…呃,遵命。”
小黄一听、顿时心有所虑,但当下身份不得拒绝国师之命,便只有应了下来。
随后,王伊宁便转身走出了高台去。
……
来到金毯前,王伊宁面朝向了殿内百官,群臣见状,便也停下了彼此间的交头接耳,做好了上朝的准备。
“上朝!——”
洪亮的声音回荡在殿内各处,接着,便见王伊宁转回身来,朝向空荡的龙椅,俯身双膝而跪、大拜了一道。
在其一旁不远处的太监小黄见状,当即效仿之,朝着高台作出了同样的动作。
殿顶的高帘垂下、两侧立有高柱,百步开外的文武百官们虽皆能见到龙椅上无人、皇上尚未到来,可见到即便如此国师却也照常参拜,便也随同效仿,做了与王大人相同的动作:
哗哗哗…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百人一同整齐呼出了这一句,响彻在大殿内回荡来去。
“众卿平身!”
“谢王大人!”
然接下来,则见到是由站在高台前的国师‘王伊宁’来、雄浑有力的厉喝出了这一句,而后再转回过了身。
殿下百官齐声答罢,当即也皆纷纷站起。
紧接着,便各自神情疑惑的面面相觑了起来…
“内侍太监黄氏,上前听旨!”
站在高台下、金毯尽头正中央的王伊宁没有拿出任何东西,便直接高声宣道。
高台一侧的小黄听罢,心中愈发觉得不妙,便缓缓走出、来到了金毯上王伊宁的面前,双膝跪伏了下来。
“当朝元年,腊月二十三!”
“你在陪同皇上来到国师府时,身为一介内侍太监,竟敢在皇上正与本国师议事之际,出言顶撞,污蔑本国师,还妄议朝政国事,违反我朝‘宦官不得议政’之律法!”
“现在,本国师就以皇上之名,就该罪行,处你‘斩首’之刑,即刻行刑!”
王伊宁眉间尽显怒色、大手一挥厉喝道,“来人呐!将这奴才拉下去,斩首示众!——”
“什么?!”
太监小黄登时惊慌失措的站起,殿下群臣也瞬间一片哗然。
“遵旨!”
站在宫门处的黑甲士兵听罢,当即持着长戈、踏过门槛,走进殿内,快步迈向高台的位置来,要捉拿这名太监。
小黄露出错愕万分的神情,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求饶,而只是不断地四处张望…
过片刻后,他便看向王伊宁去,眉头紧锁、抬手指向了他:
“王伊宁,你!”
小黄指着王伊宁怒喝道,“你这个居心叵测的窃国大盗!你,你是真的要将黑翳家的江山揽入手中呀!你这奸贼,你…”
砰!
还未待小黄讲完,王伊宁便直接抬脚踹出、猛击在其膻中位置,一脚便将之崩出去了数十丈之远——
扑通…
只见小黄跌落到了宫门附近,使得士兵们又不得不折返回去,才最终将其押住带走。
被带出了大殿后,小黄依然在神情激愤的破口大骂着。
直至其完全远离,那骂声逐渐消减下去,才终于平息了些殿内百官们的惊哗、也使他们转朝向高台处的王伊宁这边看了回来。
此时,王伊宁一手持着槊,依然站在原处。
刚才他那杀伐果断的态度,于大臣们而言,看着确实有些一反往常,不禁都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咳咳。”
而此刻,王伊宁则清了清嗓子,这才打算宣布正事。
在文武百官充满疑惑与敬畏的目光中,王伊宁走到一旁的立柱边,放下大槊,而后登上高台,来到了条案前。
面朝着殿内众人,王伊宁取出了小黄拿来的圣旨,哗的一声、将之拉展了开来:
“众臣听旨!”
王伊宁高声宣道。
……
“当朝国师王伊宁,自当朝元年二月继任以来,便以‘托孤顾命’为由,开府监国,大权独揽,结党营私,藐视圣意!私挪国库以充军饷,致使南域渚州暴乱频发,民生凋敝,百姓背井离乡,苦不堪言!迄今,已十月有余!”
一字一句间念的,竟然都是针砭他自己的话语…
这一回,看是将殿内群臣们看得是都愣住了。
王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朕黑翳炎,体民情之不易,恤民生之多艰,故由此诏曰:”
“即日起,取消王伊宁天下武林会冠军名额,革除其‘当朝国师’之职!并贬职还乡,钦此!”
王伊宁放下圣旨、抬望向宫门外。
“臣王伊宁,遵旨!——”
话音喝毕,王伊宁当即卷收起圣旨来、转身摆在了条案上,接着,再转回过了身来。
“王大人!”
“王大人!”
此刻,只见一大批朝臣当即都打破了上朝的规矩,纷纷从金毯两侧冲出,涌向了高台的方向去…
有的难以置信,不停地问着王大人为何如此…
有的直接跪伏了下来,请求王大人不要丢下朝廷不管…
除了这群人外,剩下的更多则是待在原处,或是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或是与周围人交头接耳、细声议论着。
这群大臣们仿佛都明白、‘被革职’绝非王大人的本意般,以为他此行是假借皇上之口辞职,实则是撂下了朝廷这个重担、选择置身事外,亦或是另有所图…总之,是放弃了这个他亲手打得、且实至名归的职位。
而站在高台上,王伊宁自己只一眼扫过,便也纷纷辩认了出来:
台下众臣,哪些是真心支持他、真正明白他是在为朝廷做事的,哪些是趋炎附势的墙头草、见他强势才追随而行的,哪些是畏强而不敢有所动,哪些是腐坏朝纲的庸才,又有哪些是明显的‘奸臣贼子’…
在他王伊宁的眼里,此时是纷纷看得一清二楚。
只是如今,恐怕这是他在此的最后一眼了。
面对着群臣的拥堵追问,王伊宁也不打算做任何解释,只是拾起自己的大槊,转过身去,便走下高台,往侧门方向步了去…
来到门前,王伊宁最后转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转头,令所有追上前来叽喳吵闹不停的臣子们是瞬间安静了下来。
“…散朝!”
留下了最后这两个字后,王伊宁撩开长帘、走出了大殿去。
他本该有十年的国师生涯,却只经历了十个月,便就如此前所未有般的匆匆结束了。
来时,是那样的轰动天下,走时,是如此的平淡如水。
不知史书,是否会记得这样一位…时年二十二便以天下武林会的冠军身份、正式升任,却又只当了十个月,便匆匆离去的少年国师呢?
若要记,又会是如何记载呢?
……
离开皇城大殿后,为躲避朝臣们的追问,王伊宁施展起传移之术、便轻松的脱身了。
当文武百官追寻至国师府,竟也发现此地已然搬空了。
位于正殿深处、长毯尽头的高台上的条案前,摆放好了一封王伊宁早已准备好的正式文书,那既是一封对南方这几个月情况的‘认罪书’,也是一些在自己走后对朝政的安排,而这也证明了众臣的猜想:王大人果然是主动辞职,而非如圣旨中般‘被革职’的。
在文书中,两名御前侍卫武浩与韩梅,京城副总兵钟弘皆已同时辞职,钟弘的兵权交还了京城总兵。
见过这封文书后,一众曾在王伊宁的领导下、践行了十个月先太子之遗命的忠臣们,顿时只感到了无尽的失落与茫然…
他们心中,仍在不断重复着从朝堂上起便回响至今的疑惑:
王大人这样,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
昨夜便已将阿梅送走,且与阿浩与钟大哥都解释过,再与望剑门的司徒氏父子,尚逗留在京城的西门氏父子、赫连珏等人都分别通知并告辞过后,王伊宁此番离开大殿,便是直接去到了京师北门,即将上马返乡了。
城门往北的几里开外,已是一片荒原。
武浩与钟弘此时皆已各自脱下了身上的官服、卸去一身重负,换回了最轻便的布衣,带着自己的行李,身骑白马,等候着伊宁的到来。
浓密的乌云将阳光完全遮了住,今日的京城,较比往日是要‘阴寒’许多…
在正等候着伊宁时,武浩环顾四周,不仅发出慨叹。
这一幕,像极了六年前他们受罚被贬之时。
只是这次,他们是主动放弃了高官大权,是作出了一个全天下人可能都无法理解的牺牲。
一切…都只为了能逼秦瑝现身,能杀死他,为达哥、太子殿下以及先皇陛下报仇,最好是…能让伊宁来,亲手杀死他!
嗡——
二人等候了许久后,伊宁的紫黑色漩涡状传移之阵终于在半空中、在马鞍的正上方精准地凭空显现了出来:
随后,便见伊宁从中出现,啪的一声,轻巧落在了二人为他准备好的白马上。
他的行李倒是少得只需一个金边黑铁箱、一个包袱便能装完,然在他一现身便吸引到了二人眼光的,倒不是他的行李或其它,而是他突然多出来了的一把兵器——
只见他的冰槊拿在手中,背上却系了一杆较之更粗更长、看起来更为夸张许多的‘巨槊:
槊杆是如精钢般锃亮的雪白色,槊锋则用粗布包裹了起来。
整体看起来,这杆槊的长度已超过了一丈,光是肉眼估计,重量估计也在百斤往上…
伊宁是何时得到了这样一杆槊的呢?
“…走吧。”
王伊宁明显察觉到了二位伙伴的疑惑、然却并未选择解释,“回白蟒山去吧,时隔已将近一年,我们也是时候…离开这座‘不属于我们的擂台’了。”
“嗯。”
武浩、钟弘听罢,皆点头以应,对伊宁背上巨槊也不过问。
“接下来…可能的确要如‘底牌前辈’所言,秦瑝将通过隼阳门,做出更大的动作,造出许多更为严重之后果了。”
“阿浩,钟大哥,我们也皆需做好心理准备了。”
王伊宁看着二人、眼神坚毅无比的解释道,“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大军开到白蟒山下。而以他秦瑝的性子,相信这一天…不会来得太迟。我王伊宁…虽无权要求你二人为我王氏陪葬,可你们的家人都在雪城,再加上…为了达哥、太子殿下与先皇,我们…也是绝不能让秦瑝得逞的。”
“伊宁,不必多说。”
“是的,伊宁,该说的话昨夜都说过了,到了这时候…要后悔也晚了,咱们还是该上路了吧。”
此时的武浩、钟弘皆已再无犹豫,反倒纷纷提醒起了伊宁来。
“…好!”
接着,只见在王伊宁应声过后,三人先后伸脚入镫、拽动缰绳、两腿夹马腹,驾驭起了座下白马…
随后,三人勒疆扬蹄、转朝向北,只闻三声“驾!”喝罢,便皆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