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呈现在他眼前的,是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既非因不见遗体而最有嫌疑的先皇黑翳泉,亦非尚未知生死下落的吕前辈,而是个他从未见过的白发老者!
直视着此人,王伊宁的神情愈发凝重、呼吸愈发急促…
原来…世间当真还有隐姓埋名的一流高手,隐藏至如此之深,也不愧被选为‘底牌’了。
“你…”
王伊宁开口问道,“既然不是吕前辈,为何说青莲剑是你的剑呢?”
“这个?”
黑袍人举起青莲剑看了眼,只是嗤笑了声、便唰的一声收回了剑鞘中去,“呵,吕千钧是我所杀,青莲剑…自然便成了我的剑了。”
“是你所杀?”
听到这话,王伊宁顿时是再度震惊了。
关于此事,这已是他听到的第三个版本了:
据秦瑝托秦蕙带来的‘间书’及赫连庄所说,是由太子殿下与昌喆伏击杀死;
据太子殿下自己说,则是三皇子与四皇子合力杀;
到了这位‘太子殿下的底牌’口中,却是成了由他所杀一说,真相…究竟为何呢?
如此一来,不仅没有解决王伊宁的疑惑,反而更令他为当年之事感到质疑了。
到底谁说的,才是实话?
“对,是我所杀。”
黑袍人眼神坚定道,“吕千钧是通缉犯,我要杀他,合理合法。而且杀他已是六年多以前之事,你若不信,我也无法向你证明了,而且…你应该也明白,现在…已无这个必要了。”
王伊宁听着,眉头愈发蹙紧…
“那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王伊宁继续问道,“可否请教…前辈的名讳呢?”
“名讳?呵呵。”
黑袍人嗤笑着、盘起了手来答道,“人生在世…名字无非只是个代号,你既然知道该叫我前辈了,那我姓甚名谁,也就不重要了。你只需知道,我是黑翳家的忠臣,我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是在为了黑翳江山的存续而努力…仅此即可。”
“…好吧。”
听到这里,王伊宁才终于逐渐平静下来,仰头闭眼、深吸一口气,长呼了出来,接着便转身坐回了大椅上。
随后,黑袍人也将那副白陶青纹面具戴了回去。
“不与你扯远了。”
黑袍人继续说道,“我今夜来,不是与你算旧账的,而是…来向你的未来,朝廷的未来,黑翳家江山的未来…支招的。”
“那…就请你这位‘长辈’,指教一下我吧。”
王伊宁靠在椅背上,再转头看过去、问起了刚才的话道,“我的阵地、我的战场在哪里?我要如何脱离当下此地?我又该设下…怎样的圈套,能擒杀得了秦瑝?”
黑袍人在灯影里注视着王伊宁,久久未开口应答。
“难道…是辞去国师之位吗?”
王伊宁开口道,“主动辞位,谢罪于天下、平息百姓怨念,而后…返回白蟒山,假意再不干涉朝政,卖出一个个破绽给秦瑝看,让他…不断地得逞,直到最后终于舍得现身,亲率大军、开到我白蟒山下的彼时,才是…我能杀掉他的机会吗?”
“看,你自己也知道了。”
黑袍人应道,“既然隼阳门现在愿意做些好事,朝廷也就没必要再与民心所向者过不去了,不然…黑翳家江山必然不保。”
“…明白了。”
王伊宁思考了一阵,终于点头应下。
“只可惜…如此做的代价很大。”
黑袍人语气沉重道,“所有你曾竭力澄清的流言蜚语,现在需要你反过来,去一个个的‘证实’它们。所有让渚州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的,本该由秦瑝承担的罪名,现在需要你来主动揽走、独自背负。”
“而秦瑝得利后,以他的性子,很快便会暴露最终目的,如你所言,集结兵力以灭你王氏。”
“届时,你的王氏,还有你在雪城的一切,都会无比危险。”
“而你在等的,就是一个在最后…与之赌博的机会。”
黑袍人解释道,“赌秦瑝…会为了实现‘祖先的遗愿’,为了让自己留名于宗族祠庙,而选择现身。你所要赌的,就是在那时能杀死他,击退秦家大军,同时…尽量保住更多自己的族人与伙伴们。”
“说得严重些,就是黑翳家江山是否会倒、倒向何方,如今…已经全取决于你二人之手。”
“…这也就看你,是否能承受这些‘代价’了。”
王伊宁听罢、转过了头去,如同适才的对方一样,只是神情平静,而再未开口应答。
过久,黑袍人终于也动身要离开了。
“我话就至此,你自己考虑清楚吧。”
走到台阶前,他最后转回头看了王伊宁一眼、嘱咐说道,“秦瑝已经开始行动,你只有这最后一个晚上的时间了。不过…不论你到时候赌成了还是未成,在那之后,我都会再去见你的。当然,前提是…你那时还活着。”
“嗯。”
王伊宁点头应过后,黑袍人便转过了身,就此在灯影下化作一阵风,虽未使传移之术,却仍凭着超绝的轻功,在未及眨眼的刹那间便消失了。
待黑袍人走后,王伊宁则仍在条案前安坐着。
在寂静的深夜里,微弱的灯光下,就这样干坐着,什么事也没做。
直至不知过了多久后,他才终于站起了身来。
走下台阶,穿过长毯,跨出门槛,离开了这间国师府正殿。而后,又才来到门外便直接转回身,屈膝一蹦,便直接上了数丈高的殿顶去,落下悄无声息…
……
月光朗照,夜风沁凉。
池流静谧,蝉虫鸣响。
冬夜的寒风‘呼——’地刮来,将站在殿顶正脊上、那个身影乌黑的长发吹得凌乱。
那人披着漆黑的厚绒白纹大氅,正仰头看着月光。
正是刚才离开殿厅,跃上殿顶了的少年国师——王伊宁。
他此刻的身形,孤独得就像他正看着的那盏明月一般,虽群星相拱,却只有孤自高悬着…
千年、万年之久,乃至永恒…
在感知到有人上了殿顶并同样踏着瓦片过来后,王伊宁遂转过了头来。
只见此时,穿着一身棉袍、将自己裹得无比严实,不断呼出着热气、两颊被冻得通红的御前侍卫‘韩梅’,已来到了正脊旁。
“咦?伊宁兄,你真的在这里啊。”
韩梅揉了揉眼、疑惑的问道,“我还以为…睡梦中听错了呢,怎么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要叫我过来呢?是出什么事了吗?”
“算是吧。”
王伊宁应罢、转回头看向了天上的孤月去,“刚才…你们抓到赫连庄那时,遇到的那个,自称是太子底牌的人…来找我了。”
“什么?!”
韩梅一听大惊,“这…那、那你怎么不早点叫我们过来呢?他现在人在何处?”边说着边张望四处,“阿浩和钟大哥呢?你叫他们过来了吗?”
“不必了。”
王伊宁低下头、平静的应道,“他来只是找我一人,并且…该说的话都与我说完,已经离开了。阿浩与钟大哥那,我稍后会去找他们解释。而单独叫你来,自然是…有事要与你说的。”
“何事?”
韩梅再疑问道。
王伊宁没有开口应答,而是伸手到衽间、掏出了些东西来,随后伸过手、递给了阿梅去。
“什么…”
韩梅一接过伊宁兄递来之物,便瞬间明白了。
那是一枚精致的羊脂白玉石与一块同样大小的灰色鹅卵石,各刻有六字,分别即是“江湖再见,韩梅”与“一言为定,伊宁”。
这两块石头,他们二人是再熟悉不过了。
“伊宁兄,你这…”
“我还以为弄丢了呢,原来…一直在你这里。”
韩梅看着手中两块石头,又抬看向了伊宁兄高大的背影,一时是两颊泛满红晕,心跳加剧,呼吸急促…
“阿梅,今日…是你的生日。”
王伊宁背对着阿梅开口道,“往年在白蟒山,我们都在雪城,或者在我们王家山庄里,给你办得隆重又热闹。今年…我们虽移步京城,官升高位,却偏偏…要为了尽忠职守、保家卫国,而再活不出当年的那般逍遥自在了。”
“这没什么呀。”
韩梅笑道,“只要我们…我们几个还好好的,还在一起,我觉得…仪式什么的,都没那么重要的。”
“是吗…”
王伊宁语气沉重,“可惜…好景不长了。”
“啊?”
韩梅顿时疑惑不解。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来,我们便继承了太子殿下与达哥的遗志,肩负着托孤顾命的监国大权,哪怕连一言一行等的小事在内…都皆需小心谨慎。”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输了,输在不及那秦瑝精明能算,不及他阴狠毒辣。”
“唉…”
王伊宁长叹了一声罢、便转回身看向了韩梅道,“适才…我与那位底牌前辈商讨过后,定下了一条反攻之计。而此计…虽是无比凶险,可却也是当前局势下,还能打败那秦瑝的最后一丝希望了。”
“是什么?”
韩梅蹙眉直视着伊宁兄,神情间显现出万般担忧。
“此计无需你参与,因为你…没必要为此而牺牲。”
王伊宁神情凝重道,“只不过…我一旦这样说,你应该已能猜到,我要你做什么了吧?毕竟十个月前…你已经猜到过一次了。”
“你…”
韩梅退了两步、难以置信的问道,“你又要赶我走?”
“这次…已经不同以往了。”
王伊宁直视着阿梅道,“据底牌前辈所带来的情报,隼阳门已开始有所行动,秦瑝也已打出绝招,仅凭你我四人在维持着的朝局…更是愈发动摇,倾覆之势临危眼前。我们…若再贪恋朝中大权,整个黑翳家江山…恐都将要不保。”
“我们留在京城、驻军剑林宗的理由,虽说是为了保护皇上,但经我刚才一番深思,我才发现…这无非是权欲熏心的借口而已。”
“其实皇上,根本无需我们保护。”
“昔日秦瑝行刺先皇与太子,无非是因为…他们父子二人掌有江山,给我们几个提供了无数荫蔽而已。”
“可如今的皇上,却保护不了我们,相反…得由我们来保护。”
王伊宁解释道,“因此,即便我们离开,秦瑝其实也没有任何理由或必要去刺杀他的。从他起初要与我争国师、到我做了国师后又与我处处作对便能看出来,他更想要的是权力,他想坐上…我如今正坐着的位置,做到…我如今所能做出来的事,乃至更多…”
“所以…”
韩梅神情错愕,“你想摆脱这个位置给你带来的束缚,让出给他,诱他现身,然后…再设法杀他?如曾经的赫连庄那样吗?”
“唉…”
王伊宁摇了摇头长叹罢,便再转过身去、背过手抬看向了月亮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呀,阿梅。”
“这…”
此刻,在韩梅的眼前,顿时仿佛浮现出了万千种伊宁将来的画面…
受千夫所指,背负天下人骂名…
所有的荣华与功勋一瞬逆转,沦为南方民乱的罪魁祸首,名列通缉令,乃至为避免牵连、而被王家本族排斥…
甚至…从此留在史书里的名字,都将是个大奸臣。
做过的所有一切,为的都是上位,上位所想要的,都只有吞并天下的野心…
而察觉到阿梅久未开口,王伊宁转回身来,看到她的眼神、立即便明白了她此刻正在想的是什么。
“你放心,这回不同以往了。”
王伊宁神情平静的开口、打破了韩梅的‘胡思乱想’,“我将你送回流州,但不是将你应得的雁月堡堡主与韩氏族长之位还给你。而且相反,我要你秘密的回去,不被任何人察觉。”
“虽无法干涉雁月堡及韩氏之事,但至少…能保证安姐姐与小万的安全。”
王伊宁道,“加上秦瑝的目标并不是你,我也是秘密送走你,所以…你也无需有任何担心。”
“可是…”
“别‘可是’了。”
韩梅才欲辩驳,便被王伊宁打断了:“我说了,这回…不同以往。”
“今次将大权让出给他秦瑝,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大军开到白蟒山下,我王氏面临灭顶之灾。可是,我,阿浩,钟大哥,我们三个都是清州人。我们是男人,我们有责任与义务保卫家乡的和平与安宁。”
“但是…你不是。”
“阿梅,你无需反驳什么,你也不必与他们二人告别,就权当是…我给你下的命令吧,待会,就立刻去收拾东西吧,我会用传移之术送你离开京城的。尽我所能,离得越远越好。”
“即便你不走,我也会强行送你走。”
“你也知道…以你的功力,你反抗不了的。”
“而你若是在走后再回来找我们,也只会破坏我们的计划,对大局而言是只有害而无益,而更重要的是…”
“阿梅,你要明白。”
“我这样做,绝不是赶你走…更不是将你排除在外。”
王伊宁的一字一句间皆透露出了自己严肃与决绝的态度,“从七年前我在火龙宫后山一跃而下,到六年前在流州王府勇闯水牢,我都冲在最前线、救下了你的命。我王伊宁…虽时而会不善言辞,但我无时无刻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想做什么的,我…”
然而,还未待王伊宁说完,韩梅便踏前一步,冲了上去——
月光照洒之下,韩梅两手伸出、环绕过伊宁兄的后背,紧紧地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了他的胸膛…
王伊宁呆站在原地,却只剩是一脸惊讶与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