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既至,时间从腊月三十来到了正月初一。
黑翳王朝的子民们,亦迎来了新的一岁,即‘黑翳炎二年’。
恍惚间,那位曾经无敌于天下六十年之久的老皇帝过世、居然已过去将近一年之久了。
而常与他一道被提起的另外两个名字,更是分别在十余年前便皆已消匿。
风头仅次于他们之下,几乎皆以布衣之身成为了绝顶高手的那八人,则更是许久再未被人提起,仿佛已被世人忘记了。
当今天下,最常被人们提起的,则只剩下了那两位各皆崭露头角未久的青年。
可如今,其中一个才当了十个月国师、便被违破祖例的解雇,另一个更是在前者刚当上国师后便立即被通缉、并失踪至今…
时至今岁的武林,还有谁能被提起?
又有谁,配与他们相提并论呢?
……
当日上午,巳时正。
王氏山庄,一座占地半里方圆、高四层的石塔内,此时已点起了驱散云霾的明火,照亮了每一处。
石塔的顶层,是王氏最高级的‘议事厅’。
巨大的长形石桌横亘在中间,数十张石凳整齐的排列两旁,厅内还有兵器架与书柜,厅外还有足以鸟瞰山庄全景的阳台。
此时的议事厅内,族长王锲正盘着手坐在长桌一端的主座上。
而王伊宁则手持着王氏祖传的‘步槊之王’——白杆龙鳞,充满威严的伫立在他身旁,那气势不输于他。
哗——
未久,即听得熙攘嘈杂的欢声笑语逐渐靠近,随后,一大批白发苍苍的王氏高层长老们便掀开门帘,走进了暖和的议事厅内…
“新年快乐呀,新年快乐…”
“同祝同祝。”
“您老也快乐!哈哈…”
待他们走进议事厅后,在见到族长已第一个到达、正欲也祝贺之际,却发现了一年不见的全族之荣耀——伊宁亦在此,很快便更加喜笑颜开,纷纷从石凳边走过,要给他二人都送上祝贺。
“哟!伊宁啥时候回来的呢,咋不说一声呢?”
“伊宁回来啦!”
“哇,这不是咱们的大国师吗…”
在这群长老中,则有几人是依稀认出了王伊宁手中所执之兵器,很快明白了些什么,从而迅速克制下来、保持了严肃。
面对各位长老叔伯的祝贺,王锲皆只神情肃敛、点头以应。
王伊宁则是一个个微微躬身、抱拳回礼…
而直到走进来了十来二十人后,王伊宁的父亲‘王焘’才几乎以挤在最后边的顺序,一同进了议事厅。
“伊宁?!”
“爹。”
虽一年未见父亲,此时的王伊宁却是克制住了心底的激动与兴奋,同样只是平静的抱拳以应。
在所有长老都入座后,王伊宁将白杆龙鳞放在墙边,走上前去、坐在了锲伯右手侧的第一个空位处。
“咳,新年快乐,诸位长老。”
“人…都到齐了吧?”
扫视了一眼坐满在长桌两边的众人、并清了清嗓子后,族长王锲便以沉稳厚重的声音开了口,并开始了发言,“既如此,那就准备开始咱们今年的…第一场高层会议吧。”
“嗯。”
“好。”
众长老各自应声着罢,便也收起了嬉笑,逐渐转换回了同样严肃的状态。
“今天这场会议,与往日不同。”
“因为今年、今时、今日,也与以往不同。”
王锲严肃道,“今年,我王氏将根据当今天下形势的变化,基于我族最高利益的考虑,作出一系列重大的决策。这些决策,乃是攸关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绝非儿戏或私心,因此,亦更不可轻视之。”
“首先,第一条!”
王锲说着、便伸出右手,啪的一声,搭在了一旁伊宁的肩上,“我以族长的身份命令,从今日起,提拔伊宁,作为我王氏的副族长!——”
“什么?!”
“伊宁?他不是朝廷的…”
“族长,您这是…”
此话一出,当即震动了在座的诸位长老,包括王焘在内、座中十有八九的王氏重臣都惊讶不已,或是直接站起,或是疑惑不已的看向伊宁,亦或是难以置信的连连发问…
而王锲与王伊宁此时,则是都已料到了诸位长老的反应。
只见王锲是十指交叉、稳坐桌前,闭目缄默、岿然不动,丝毫不打算解释,王伊宁则是主动站了起来,面朝众长老,抬手连连示意…
“诸位长老,还请听伊宁解释。”
王伊宁遂神情凝重的开口道,“在诸位长老看来,或许事发突然,但实属事出有因。其实伊宁此番回来,并非只是为过年,而是…”
随后,便见他神情沉重的解释起了、自己离开皇宫这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来…
与昨夜不同的是,经过锲伯的提醒,这一回,面对着族中的其他人,他并没有提到任何、关于那位神秘的‘底牌’前辈相关的字眼。而是只说了自己理政上的失误,以及打算主动揽下以往所有的罪名与流言、并借此诱杀秦瑝而设想出的这一危险计划…
所有王氏长老都听了进去,唯独…有一人除外。
“伊宁!”
不出众人意料,王焘还未听完儿子的叙述、便拍案而起喝断了他。虽然长年以来…作为一个普通的猎户,既无甚学识,也没什么武功,但再是愚笨的人,也听得出来这当中的危险了。
计划若成,秦瑝被杀,王伊宁便要背负着所有的罪名与流言,在天下人的唾骂声中、终生遁入黑暗…
而若不成,更是要牵连着整个王氏,一同迎接…覆亡的悲惨命运!
“逆子,你…”
王焘指着王伊宁,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爹,孩儿…不孝。”
王伊宁眼神坚毅且决绝的看着王焘、语气中已是再无一丝犹豫或动摇,“此事,孩儿未提前与您商量,便擅自决定了。”
随后,他转头看向了众长老道:
“…而且,此事要牵连整个王氏一道,伊宁…也实在是对不起诸位长老,还有在这座石塔外…千千万万位的同胞们。但是,伊宁只希望…诸位长老能理解,对于秦瑝这样的对手,还得必须…以最极端的方式处置!”
座中众长老闻罢,皆已只剩沉默不语。
……
“没什么,伊宁。”
未久,一位看起来稍微年轻些、须发间尚且是黑白相间的长老开口了回答说道,“你提的这一计划若成,虽能杀秦瑝,但与你对此的牺牲相比,我只能说…实在是不值。只可惜,叔伯们也确实理解,秦瑝这样的对手,同样是百年难得一遇。”
王伊宁遂作揖拜谢:“多谢江叔理解。”
“不必。”
长老‘江叔’伸掌示意,随后转看向族长王锲、严肃说道,“所以族长,在下有一提议。”
王锲抬手示意:“请说。”
“适才族长也说了,是为我族最高利益考虑。”
长老江叔随即站起,面朝众人,时而看向族长或伊宁、时而看向所有长老,叙说道,“伊宁所提之计划,由在下看来,遑论成败与否,王氏需做出的牺牲都实在过大。而这样的千古难题,及上千年,我族也是从未遇到。因此,在下大胆提议——”
“将来,若秦氏大军当真开到白蟒山下,那么,不论计划成败与否,不论秦瑝是否被杀…”
江叔攥紧拳头、眼神坚决的说道:
“我都提议,我王氏…就此违背祖训,兵出白蟒山!”
“什么?!”
“这、这…”
此言一出,当即再如刚才宣布伊宁为副族长般,十有八九的长老皆被震动,纷纷惊愕的站起身来,诧异万分的看向了这位年轻长老去…
而这回,仍与适才一样,王锲、王伊宁二人同样没有任何惊讶。
就仿佛这位长老的话,尽在他们意料之中一般。
“诸位安静。”
在一片喧哗声中,王锲摆摆手示意了众人坐下,随后看向了‘江叔’去继续道,“请继续说,如何违背法?”
“是。”
长老‘江叔’作揖一谢罢、便继续道,“如计划不成、秦瑝仍不现身,我族便正面尽力抵抗秦氏攻势。若能打得,便一路反打出去,秦瑝不现身,我等便不停止追击,一直追到…能将他秦氏,整个屠灭为止!”
“是个好提议。”
王锲点头罢,便看向了伊宁,而伊宁则是也点了点头。
“小江,其实你的提议,是符合我二人之期待的。”
“因为我原本接下来要宣布的…便是此事。不过既然你已直接提到了,那我…便顺带宣布了吧。”
王锲神情平静的说道,“首先,我提拔伊宁,作为王氏的副族长,并且接下来,他将得以直接参与到我族的军务事宜处理中。”
“其次,我宣布,我族将自今日起,正式开始实施为期一年的‘扩军’政策!所有原来保持服役的步兵及骑兵,征扩五成,弓手及弩手,征扩三成。并自明日起,即刻开始提升训练强度。”
“再次,征发一千工匠,加固王氏山庄城墙及烽火台,增修二十四座堡垒。”
“最后,派遣人员五千名的综合营,在雪城城郊驻扎。”
王锲继续道,“以上,是我族接下来关于扩军的对内族策。而对外,我也决定确如小江所言,如秦瑝当真指引秦氏、进犯到我白蟒山下,那么,‘不得出山争霸天下’的祖训,我也决定违背!”
“而且…我王锲的胃口,不止于此。”
“我白蟒山王氏…常年据有天下最强之武力,却常年因一条祖训、困囿于这极北之地,近来,更是受秦瑝一个毛头小子玩弄,被他一人之举…给陷进到举族临危的境地!”
“如此,便绝非杀他一人,或是屠他满门,可是偿还的了。”
“我王氏…不出山则已,这一回若要出山…”
王锲神情凝重,眼神坚决,语气中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的宣布道,“…若要出山,便一路南下,攻入京城,夺了他黑翳家的江山,夺取…这五州四海,这万方天下!——”
这一次,乃是除王伊宁外,其余所有人都惊愕的站了起来…
今日早晨,他们已是第三度震惊了。
而且这回的这一句,是全然不同于以往的…
因为自古以来,王氏不论发展到有多兴盛,始终都遵循着‘不出山争霸天下’的祖训。而越是传承久远的家族,对祖宗礼法便越是自觉的敬畏并恪守着。近万年来,都未曾有逾越者…
当然,这也不得不归功于那位常年隐匿于寒冰宫殿中,每逢王氏最高话事人更替之际、都会现身以亲自诫告的老祖宗本‘人’了。
只是,老祖宗还活着,一般是只有族长才知晓的秘密。
虽然到了王锲这一代、给他让王伊宁得知了,但毕竟是个例外,至少在当前这间议事厅里,还是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的。
剩下的人,则是一概不知。
他们既不知道老祖宗仍活着,亦不知这伯侄二人此举中的反向用意…
他们从中只能听出,这一代的族长王锲,想要违背祖训,想要让王氏重走那条万年前便已走过的第一条路,亦即最为伟大而光荣之路:
取得天下,建立他们的白蟒王朝!
可是…应该这样做吗?
或者说,能做到吗?
……
在一众王氏长老瞬间分成两派的、熙攘嘈杂的争辩声中,王锲宣布结束了今早的会议,并与堂弟王焘、侄儿王伊宁一道,带着已经正式赐给了伊宁的白杆龙鳞一道,离开了议事厅的高层石塔。
回家路上,二人并未向王焘过多解释,只是要求他务必相信他们。
这次的计划虽然危险、且希望渺茫,但总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是得以铲除秦瑝的。
即便不取天下,或取不得天下,那么除掉秦氏、亦是王氏历代先祖之愿。
所有的王氏族人、尤其是族中长辈们,对此其实都深刻的明白。
送王焘回到距此不远的家中后,王锲便与王伊宁一道,二人施展起各自的传移之术,从王氏山庄中,直接凭空移动到了距此不算太远的一座大山的山腹里,一处满当当完全由万年坚冰修筑的古老宫殿当中。
来到宫殿尽头的寒池,池水浮动、青光显现,哗的一声,一只满身鳞皮、身形高大的蓝肤人影跃出池来,走到二人面前。
对着老祖宗蛇皇,二人坦白了自己的计划与适才所为。
只是这一次,则轮到他们…被出乎意料的结果而感到震惊了。
在听罢两位子孙后代的话语、得知他们接下来便要忤逆这条自己万年前亲自颁下的训诫后,蛇皇居然是神情平静无比,点头答应了下来——
“好,那就来吧。”
在那双碧青色的蛇瞳中,往日杀伐四方天下、征战夺得江山的锋利的杀意,仿佛再次显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