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七日前一路疾驰北上的王伊宁、武浩、钟弘三人不同,京城的情况与消息,则是传开得较慢了些。
可即便如此,事发之重大,却也使其在十余日内便传遍了天下。
到正月初四,整个雪城便已人尽皆知了:
在腊月二十四的大朝上被‘革职’的国师王伊宁,一回到国师府,便取出了他对于朝廷内一些后事的嘱咐与安排,证实了他此行其实是假借圣意、主动辞职的说法。
加上南方乱局与有心分子的刻意喧噱,使他在天下人之中的形象,终于开始发生了逆转:
一个在不断地谋害他人中借机上位,却最后又做不好国师,才上位便因私仇搅得南方大乱,眼见控制不住便撂挑子走人的奸佞形象,自此,便逐渐根植在了天下人的心中…
而在王伊宁等人离开后,经由他调停过的游鳞宗西门氏与剑林宗赫连氏,立即是再度撕破了脸皮。
双方撤换回了全部驻派人员,宣布与对方断交,一夕间回到了王伊宁当国师之前的千年里水火不容的状态…
赫连珏虽不再似父亲般,敢于将天下当成自己的棋盘。但依然深刻明白,南方百里外的西门氏,对于他们赫连氏的列祖列宗们意味着什么。是故,便露出了本来面目,与对方展开了互相封锁。
一度与王伊宁交好的西门华、西门台父子,更是由于王伊宁的倒台、以及与赫连氏的再次敌对而遭到族中人逼迫,险些地位不保。
但这对父子凭借自身实力,以及在当上副宗主这几年来所建势力的支持下,所幸还是维持住了自身地位。
目前的游鳞宗要与剑林宗对抗,还是需要他们的。
……
与流言一同传出的,则还有一个在外人看来十分不解、可对王伊宁等人而言是‘匪夷所思’的坏消息:
当天在朝上,被拉去处斩的内侍太监黄氏,在还未走到刑场时,便被皇上黑翳炎急命赦免了。
不仅赦免,甚至还进入朝廷,得以‘宦官’的身份、辅佐皇帝开始处理朝政。
未过几日,便升做了内务总管,即宫中众宦之首。
随后,在这位新上任的‘黄大人’的辅佐下,黑翳炎在接连几天的朝会间,将王伊宁在任国师时所颁布过的政策,几乎全盘推翻:
不仅宣布重审武悼太子遇刺案、重新调查先皇死因,还取消了对前隼阳门门主及秦氏族长秦瑝的通缉,恢复他在天下武林会的亚军名次,放开对秦氏的一系列封锁,收回了全部派往南方的兵将及大内侍卫,重新允许秦氏在天下各州再开分舵与会馆,甚至,一再召回了许多秦氏的朝臣…
秦氏的诸多势力,此时是确如王伊宁当初所言,开始了可怕的‘触底反弹’。
隼阳分舵与秦家会馆在被拆除了数十上百家后,在除了清州外的各地又在遍地开花,秦氏人员重新在天下间各处走动、将逃难的百姓们纷纷送回家乡…许多文臣也都回到朝廷,开始执掌大权。
接着,晁天云也被解除了‘渚州总兵’一职、回到了镇南将军的位置上,同时也兵权大裁,手上兵力被接连派进宫城的众秦氏武将瓜分…
然而,他毕竟统领渚州多年,深得军心,即便失去了位置,但依靠其在这多年间建立下来的军中威望、以及还与焦氏的一层联姻关系,使得秦氏即便深知他与王伊宁关系甚重,却也未敢此时便置他于死地。
他在这最危险的地界,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随后,则轮到了全天下的各大武林世家及门派,开始逐一发布声明,宣布与清州白蟒山王氏断绝往来。
如赫连氏、西门氏般故事,撤换回了互相驻派的人员,禁断了商路。
从王伊宁开始,到整个王氏,都慢慢地被天下所孤立了。
最终,短短两月下来,四大州是都已缓缓被秦氏渗透,只剩下王氏树大根深的清州尚能幸免了。
此时的全天下、甚至部分的王氏族人们,几乎都相信了王伊宁的确是个奸人。
唯独那些真正在乎他、了解他,或是明白整件事前后真相之人们,方维持着一颗清醒的头脑,至少…未被流言所惑。
……
三月某日的上午,白蟒山麓,雪城。
清州王府,正殿内。
大堂深处,长毯尽头的高座上,头戴九旒王冕、披着件厚绒白纹黑氅的清州王‘黑翳燨’,正神情凝重的盘着两手,静坐于位上。
座下两旁,是他的一众家臣、门客与侍卫们,各自的情绪也都无比紧绷。
在他面前的条案上,则是张铺展开来的金边卷轴。
卷中,工整且密麻的书写了许多字,似是记载了什么十分重要之事。
整间大厅是一片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声。
过片刻后,紫黑色漩涡状的传移之阵在正门前凭空显现,吸引了厅上所有人的目光。随后,一身黑甲、头束发带、扎长马尾,手持白杆龙鳞的王氏副族长‘王伊宁’便一脸严肃的走出了阵来。
与他一同来到的,还有腰挎着龙王霸剑、此时已重返清州衙做事的武浩,以及作为王氏所派综合营的统帅将军钟弘。
而这三人的现身,伴随着惊疑目光同来的,还有是许多的议论声。
“啊!来了,你看…”
“是他…”
“真不敢想象,这小子居然…”
此时的王伊宁,早已是受尽流言、沦落到了千夫所指的境地。
至此仍追随着他的这二人、虽与他共同承担了一些骂名,但毕竟此前不曾上升至他所抵达的高度,因而此番倒落下来,是也不至于跌到他这般深的。
“参见王爷。”
王伊宁没有理会厅内两旁其余人的议论,只是走上前去,作揖问候了黑翳燨,“王爷遣人上山召我,不知是所为何事?”
武浩、钟弘则同行于其后。
“…王伊宁。”
黑翳燨直视向王伊宁,眼神中原先的凝重,很快化作了一种疑虑、烦闷与担忧糅杂的无奈,“皇弟的圣旨又下来了,你…是要亲自看看,还是我简要的告诉你?”
“不必说,又是那位内务黄总管的意思吧?”
“是。”
“那请王爷拿来吧,看王爷的表情,似乎…情况很严重的样子。”
“确实…很严重,这回。”
黑翳燨应罢伸手、拿起了桌上的圣旨,隔着数丈之外、直接往前抛飞了出去,王伊宁则是抬手啪的一声,轻松接住了。
从京城来传旨的官员,此时就在座下。
按照礼仪与传统,此二人理应是谁都不可如此对待圣旨的,然而,面对着他们,这位官员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个,只有低着头静候。
“当朝二年,朕炎亲书…”
王伊宁念了下圣旨启笔的头几个字后,便是眉头一蹙,与阿浩、钟大哥一道,仔细阅读起了其中内容来。
……
圣旨里交代,内务黄总管已调查出了去年年初发生于京城的一系列悬案的‘真相’,甚至…还取得了证据。
所有的罪名,都安好的扣在了王伊宁的头上。
而其中的细节,则与曾经数月前起流传于江湖中的、针对他王伊宁的一众谣言,可说是如出一辙。
甚至…还加重了一些:
从七年前王伊宁等人前往流州时说起,这一次,不仅完全忽视了‘张南浩’这个根本原因、以及背后皇子夺位的斗争博弈,甚至重新提起了当年…黑翳玿在雁月堡门前,栽赃嫁祸吕千钧、王伊宁与韩梅三人的言辞,以此强调了王伊宁的受贬是罪有应得。
他从七年前起,便已是负罪之身。
接着,则是与流言的内容相同了,因受贬而记恨于黑翳皇室的王伊宁,配合五皇子黑翳琅除掉了四皇子黑翳玿。
在当国师后将他儿子派来雪城,便是为了让族人们看住他、不让他为父报仇。
而为继续报复黑翳皇室,王伊宁又假意先配合黑翳琅斗倒兄长们的夺位争心,助他连续再除掉了大皇子黑翳珲与三皇子黑翳玦…
直到最后,权欲熏心的王伊宁终于将先皇、成为了太子的黑翳琅以及自己的好兄弟劳仁关都接连除去,一切…都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安稳坐上国师之位,堂而皇之的开始执掌朝廷。
而这位黄总管所拿出手的所谓‘证物’,便是号称是在王伊宁携吕白刺杀两位皇子时、因吕白丧命而不幸遗失的那柄宝剑——
青莲剑!
然而,还不止于此…
近两月来,王伊宁一回到王氏便得到升任族中副手,同时开始扩军、筑墙等的行为,自然是被朝廷清楚地看在了眼里。
王氏历代便有祖训,加之一个在一州之地本来已是龙头魁首、且多年来保持和平的世家大族,突然开始扩军…
再没什么见识的人,也看得出,这绝对是要兵出白蟒山、甚至出清州的准备与征兆…
而这位黄总管,也是并没有放过这个明显的破绽,成功的踩了进去。
通过以上理论及证据,他正式借天子之命、以‘弑君谋逆’的罪名,开始对这位前任国师王伊宁,发布了最高通缉,完全效仿了一年前他已经用过了的招数——
在朝廷中,便下令取消了他的副族长之位,并命令王氏七日内,即刻交出王伊宁、送京受审处刑,同时撤销所有扩军命令与军备,退回到白蟒山内原有地界…
如不然…则宣布王家谋反,号令天下众世家,起兵共讨之!
这个下场,与王伊宁去年所颁布过的政策相比…倒是要严重了许多。这一回,是将‘征灭王氏’,金纸黑字的写明了出来。
而看到这,三人便也完全明白是怎一回事了。
终于,这一天要到了。
……
“看完了,王爷。”
王伊宁阅毕,将圣旨抛了回去,便见黑翳燨也同样抬手接住了,“这圣旨毕竟是发给王爷的,王爷是如何想的?又打算如何做呢?”
顿时,全场一片哗然。
众人惊诧的眼光看了看王伊宁,很快又都看向了坐在高台大椅上的黑翳燨去。
被当今天下至强者如此问话,该要如何回答?
“我?”
就连黑翳燨自己此时也嗤笑了,再回想起圣旨中的内容、以及自己当今处境,再联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已经无暇再关心突然被揭露出的父王死因了。“王伊宁,你我都很清楚,就不必兜圈子了。”
“哦?此话怎讲?”
“你我皆知,在这白蟒山下,皆是你王氏说了算,现在你王伊宁才是‘王爷’。”
“王爷这些话就过谦了。”
王伊宁作揖一敬罢微笑道,“我王伊宁饱受天下人造谣误解,已非一朝一夕之事。现在圣旨发到王爷手上,王爷是这北域清州的主人,还请王爷…速速做出决定吧。毕竟…也是王爷您先看过了圣旨,才遣人上山召见我的。”
“唉…行。”
黑翳燨无奈的叹罢,便看向王伊宁问道,“既如此…王伊宁,那便由本王再来问你吧,你觉得…若是本王选择拒绝交你出去,或是不作回应,朝廷那边会如何呢?”
王伊宁答道:“当然是如圣旨所说,如期出兵,攻来白蟒山了。”
黑翳燨继续问道:“那…若是本王决定把你交出去,你打算如何,你们王氏又会如何呢?”
“伊宁…从来便是清白的,自是不会坐以待毙。”
王伊宁果断答道,“所以,便是会与阿浩、钟大哥及族人们一道,发动政变,架空清州王府的权势,通过操控雪城来与朝廷对抗,以求自保了。当然,这样做的下场,也是朝廷出兵,攻来白蟒山。”
此言一出,全场再是一片哗然。
当着王爷的面说出这等话的,或许除了疯子,也就只有他王伊宁这样层次的人敢做了。
“是嘛。”
黑翳燨当即一摆手,从容的便释怀了,“这不就如我所说了吗?我的话语在你面前…仅供参考,真正的‘王爷’,还得是你王伊宁,清州真正的主人,还是你们王氏。”
“可是…若你拒不配合,前往京城受审的话…”
“待得朝廷大军北上,整个雪城乃至清州的百姓,都将因你王伊宁一人而遭难。去年的渚州已经遭过一次了,今年…你仍要这样做吗?你不会是又要和我说,这些都得怪那个失踪至今的秦瑝,而非怪你吧?”
“是。”
王伊宁作揖一敬、神情坚定,“虽说确实如此,不过还请王爷理解,现在究责于谁人,都已不重要。既然圣旨已明确开出,那么接下来,王爷若不打算弃雪城而走的话,就请留下来…整军备战了。”
话音落毕间,两名青年的眼中,是皆同时闪过了一丝锐利的锋芒…
如此看来,战火…已是不可避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