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伊宁!”
外披一件金云纹厚绒黑氅、内穿一身绣有五爪金龙纹样的明黄长袍,颈挂五色玉珠项链、头戴十二旒帝冕,白发披散的黑翳炎才来到正殿门前,看到众人面朝他而跪,便直接神情严肃的直呼了王伊宁的名字。
“臣在。”
王伊宁俯首应道。
“朕有一个很重要的安排给你。”
黑翳炎蹙着眉、居高临下的看向王伊宁道,“你今日没有别的事吧?”
“回皇上,有。”
王伊宁直接不假思索的答说道。
“何事?”
“今日是御前侍卫‘韩梅’的生日,臣已提前在府上安排了一场小宴,邀请了一些久违的朋友前来小聚。”
“嘁!她的生日,算什么事?”
黑翳炎听到,却只摆摆手作嫌弃状而已。而这番反应与回答、则是丝毫不出王伊宁与武浩的预料。
“禀皇上!”
王伊宁抬起头、直视着黑翳炎答道,“臣为此事,已提前遣人致书,将钟副总兵从剑林宗暂时调回,同时还邀了剑林宗宗主赫连珏、游鳞宗副宗主西门华一家,以及前大内侍卫总管、望剑门门主司徒虎父子等人前来。若今日临时反悔,损臣颜面与信誉事小,伤了与剑林宗、游鳞宗两家的关系,破坏来之不易的和平,因此给朝廷带来不可预见的影响则事大…”
“无需反悔!”
黑翳炎继续说道,“朕不过也是召尔等来参加另一场生日宴而已,你正好可以叫你那些‘久违的朋友们’一道来。”
“禀皇上!”
王伊宁继续坚持答道,“近来时近除夕,天寒地冻,皇后娘娘刚刚生育,最好还是留在宫里坐月子,实在不宜再劳碌移动,而皇子殿下也需要母乳喂养。臣以为,殿下的出生宴是可以适当推迟的。所以,臣建议还是…”
“大胆!——”
黑翳炎顿时大怒、伸手指向王伊宁,打断了他喝道,“你既然知道了是皇子生日,你竟还敢反驳?!你们不过是一班臣子,有什么资格要皇子给你们让日子?你们难道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吗?!”
听到黑翳炎的暴喝,王伊宁随即站了起来。一旁的武浩察觉,当即也和伊宁一道起了身。
两人就此并排而站,直视向了隔着道门槛、不远处的皇上去。
这二人一站,双方气场是顿时逆转,黑翳炎这假位置而得的威风是瞬间烟消云散,不由是心跳加速、惊得甚至不禁退了半步去。
即便他是皇帝,可这二人间当今谁才是朝廷之主、谁说话才有用,从来便只需一个眼神或动作即可证明…
“大胆!”
黑翳炎身边的一名太监当即叫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
“奴才!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王伊宁怒目一瞪、呵斥而出,那太监便立即闭上了嘴。
“王伊宁,你…你什么意思?”
黑翳炎此时的话语已平静下了许多,“你明知道,朝中那班大臣…你不去,他们是不敢去的。你举办自己的宴会,他们肯、肯定都到你这来了,哪个还愿去朕…”
“禀皇上,臣刚才已解释过了。”
王伊宁拱手作揖、重复答说道,“皇后娘娘需要休养,皇子殿下亦需照顾,再加上朝臣们的情况,因此,推迟皇子殿下的生日宴是最好的选择。”
“那怎么行?”
黑翳炎蹙眉问着、神情有些焦虑,“若让人得知了,皇子诞生,因为一个女御前侍卫的同天生日,便推迟了宴会,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你和朕?朕的颜面何在,朝廷的颜面又何在?”
王伊宁也同时眉头蹙起,一时无言。
正此时,一旁的武浩靠了过来,在王伊宁耳边细声讲了些悄悄话。
“…嗯,臣明白了。”
王伊宁听罢阿浩的劝说后,便再看向了皇上、作揖说道,“那臣等就…也不举办宴会了。”
“…好。”
见到王伊宁主动退让,黑翳炎也不便追索要求,遂也应了下来。
“呃…”
而在原地站了片刻,作为皇帝的黑翳炎、这才终于想起应该问的正事,随即便再开口道,“朝外局势,近来如何?”
“禀皇上,已愈发艰难。”
王伊宁答道,“海、流、清、江四州尚且平定,但渚州…这段时日以来,在秦瑝不断的暗中搅局下,大量门派与家族被牵连闭门,税收已降至五州最低,甚至出现了百姓大规模迁离事件。依臣看,如再不重兵平定,恐将难以收尾。”
“什么?还、还重兵?”
黑翳炎这下便更急了,“你都往南方派了多少兵、多少军饷了,怎么还越摆越烂了呢?京城的兵都不剩多少了,这下岂不会…”
“禀皇上,解决之法,臣早已提过。”
王伊宁打断了皇上答说道,“只需皇上一道旨令,御驾亲征,并由臣等统领、开赴向隼阳岛。臣可以随时保护皇上,不必再因受困囿而难以施展拳脚。且兵出隼阳岛,必能逼出秦瑝现身。届时,臣杀死秦瑝,再一举平灭了隼阳岛,即可毕其功于一役…”
“…那之后,今时渚州的所有残态,皆可缓缓恢复。”
“哇,那你这是怪朕咯?”
黑翳炎大惊道,“这十个月来,什么事朕都交由你去做,朕从来是毫不干涉…如今你不仅没能做好,反而还怪起了朕来?”
“禀圣上,臣…”
“王伊宁,你做什么梦!”
只见王伊宁尚未回答,在皇上身边的另一名太监便声音尖锐、语气讽刺的开口叫了起来,“谁不知道你跟秦瑝有私仇,你们王家跟秦家更是几千年的世仇?你想借此除掉秦家,那你王家岂不是得以顺势南下,扫清六合、夺取黑翳家江山了吗?”
“你!”
王伊宁听罢瞬间大怒,伸手指着那名太监道,“身为一介内侍宦官,竟敢妄议朝政,你这家伙…可知这是死罪?!”
一旁的武浩甚至手已握在了剑柄上、即将拔出,而被王伊宁伸手拦了住。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王伊宁,武浩,你们想杀我?”
太监却是倚在皇帝身边、毫无惧色的叫嚣道,“你们竟敢当着皇上的面拔剑?你们才更是死罪难免!”
“王伊宁,小黄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黑翳炎开口道,“朕曾作为清州王世子,在你们雪城住过将近六年,深知你们王家究竟有多强大的力量。倘若与你们是首要敌人的秦家一灭,你又执掌着朝政,朕真的不敢想…那之后的后果。”
“毕竟…朕是自知年少、治国能力贫弱,这才放权于你,但再怎么样,朕…也不想做亡国之君呀。”
“…皇上,切勿听信佞臣谗言。”
王伊宁神情坚定的作揖答道,“我王氏历千年来便有祖训——‘不得出山争霸天下’。再加上先皇与先太子,皆对臣有知遇、提携之大恩,臣纵死难报。臣早已发誓,必将鞠躬尽瘁、为黑翳家江山死而后已,又怎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呢?”
“什么祖训,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太监‘小黄’继续叫道,“等你们取得了天下,再叫史官改一改,过个几十上百年,这句‘祖训’不就再没出现过了?这么简单的骗术,你们还想骗谁呢?”
“狗奴才!”
武浩听罢,立即唰的一声、拔剑出鞘——
然而,只见其剑刃才亮出三尺、便将皇上与两名太监都吓了数步,后边的宫女甚至都尖叫着跑开了。
只是到这,剑刃便停住,再拔不出来了。
此时的王伊宁、已攥住了阿浩的右手手腕,令他是根本发不出力。
“你…还是别说话了。”
黑翳炎瞥向身边‘胆大包天’的太监小黄说道,“王朝律法…宦官本就不可议政,更何况…你还顶撞的是他,你要是死了,朕也救不了你。”
“…是。”
小黄闻声,这才缓缓低下了头。
对面不远处,武浩见状也随之收剑回了鞘中。
“好…王伊宁,朕就算相信你吧。”
黑翳炎转看向王伊宁、神情凝重的说道,“可是…朕能如何相信,你白蟒山里几万名族人呢?你在朝中任职,已一年未回过山里,加上族长也不是你,你如何能保证,他们不会趁势南下呢?他们万一南下了,你一人又如何阻止呢?”
“这…”
话说至此,王伊宁便无言以对了。
“你如此笃定是那秦瑝,你对付他一人便好了。”
黑翳炎继续道,“你不出京城、还想对付整个秦家,这不就给了他可乘之机,又落得他人议论了吗?事到如今,许多大臣也私下跟朕说了,你是否有想过,你这个‘封停’政策,或许一开始…就是错的呢?若是父王与皇祖父还在的话,他们难道会这样做吗?”
“皇上,恕臣直言。”
王伊宁作揖严肃道,“并非是臣刻意要对付整个秦家,而是在先太子薨逝后,全面打压秦家势力是必要之举!而且,若现在取消该政策,秦家势力也必将反弹、在南方一家独大。因此,只有皇上御驾亲征、平灭秦家,才是当下解决此难的唯一选择!”
“唉…”
黑翳炎仍听不进耳、只摇摇头罢,便不打算驻步,从而转过了身去。
“王伊宁,你随便吧。”
黑翳炎边走着边说道,“你…要办什么宴会,就办吧,朕不会阻拦了。”
“恭送皇上。”
“恭送皇上。”
王伊宁听出了皇上话中之意,遂微微俯身、作揖送别了他,一旁的武浩及两名侍卫见状,也随之效仿。
这次君臣之会,便就如此般不欢而散了。
……
待韩梅亲自去过望剑门、将司徒氏父子都叫来,今日已来到客栈住下的钟弘、赫连珏、西门华、西门台等人都登门来到国师府时,这才得知了自己的生日宴因皇子诞生而不得不取消的消息。
尽管有些失落,然明白如今仍是困难时期,她便也不再计较了。
即便没有宴会,但众人仍在国师府上小聚了一顿,宴间,王伊宁还劝说让西门氏父子与赫连珏彼此间握手言和,试图做到曾经先皇与秦前辈维持了几十年的伟业…
然而千年世仇,终是没那么容易消解的。
不过为了给伊宁面子,加上现在的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秦家’,三人还是互相在饭桌上握了手、决定共饮暂兵戈了。
过了今日,韩梅便满二十一岁了。
曾经为父报仇、振兴韩家的大志,以及心底那个不敢言说的梦,似乎都在今夜的飘雪与酒醉中,正愈发远去了…
……
当夜,皇城深处,皇帝寝殿内。
房间里,黑翳炎迈着沉重而急切的步子、似乎刚刚是回到,在他身后趋步跟着的、则是今日当面顶撞了王伊宁的那名太监小黄。
此时,侍女都在外厅,士兵也在院子里,房间里只有此君臣二人。
“唉!生孩子真是麻烦。”
黑翳炎一坐回了床上便大气叹说道,“还好朕是男子!如不然,怕是半条命也丢了。”
“皇上说得是…”
太监小黄止住步子附和道。
“对了,小黄,说起来…”
黑翳炎突然想起了今日在国师府之事,“你今天的那番话,朕还从未想过啊…要是秦家在他手上灭了,王家顺势南下,我黑翳家…定是江山不保了。多亏你聪明,及时点醒了朕…”
“…你是没在雪城待过呀,那边…简直满坑满谷的都是王家人。”
“皇上说得是。”
小黄再附和道,“那…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呢?”
“处置?”
黑翳炎当即犹豫了,“那…处置什么?王大人吗?不不不,那怎么行…秦家的事,总得有个解决办法,他在朝中本事再大,表面上也总归是臣,还是得听朕的,实际上也一直是在保护朕。要是把他‘处置’了,那朕岂不危险了?”
“其实…小的认为,把王大人处置了,才是解决办法。”
小黄一脸奸相的进谗道,“渚州百姓如今怨声载道、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无不是因为王大人把个人私仇当国事处理所致。小的认为,唯有解雇王大人的国师之位,再诏宣取消他颁布过的所有政策,才有可能挽救,百姓也会对皇上感恩戴德…”
“反之,若继续任他把渚州荼毒下去,千里大地、百万生灵,久之…必反呀!”
“这…”
黑翳炎听得眉头愈发深蹙了起来,“那如他说的,秦家势力反弹,将要如何?而且他若走了,其他人保护不得朕,若那秦瑝再来,朕岂不是…”
“皇上,您完全是多虑了…”
小黄继续道,“四个州的秦家会馆与隼阳分舵皆已关停,渚州也已关了大半,即便放开势力,又能如何反弹呢?”
“再反弹,又能有他王家势力大吗?”
“皇上您在雪城待过数年,应当十分清楚王家势力之大呀。”
“再者,您恢复了秦家在王伊宁治理下受到的打压,秦家人感激您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还害您呢?”
“这…”
黑翳炎被太监小黄说着间、心中是愈发动摇,“兹事体大,不便立做决断,还是容朕三…”
“没时间给你三思了!”
话音未落,便见太监小黄突然伸出手,从黑翳炎喉尖到膻中一连到丹田位置、飞速点了数下,顿时,便令他是发不出任何声、使不出任何武功乃至做不得任何动作了!
而下一刻,却见他从袍袖中掏出了一卷文书来…
“圣旨我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等你压剑玺、按指纹印了,黑翳炎。”
此时他的话语,居然已完全褪去了阉割之人该有的尖锐与高亢,反而变回了正常男子的沉稳声…
黑翳炎见状,登时是惊恐不已,然而,一切却已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