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乃黑翳炎元年,腊月下旬。
深冬时节,即便是位于大陆最中央的江州京城,此时来到了全年之中、气候最是寒冷之际,亦同样是满城尽披了一片银装。
飞雪连天,呼啸狂舞。
京城东街,望剑门中。
只见在原为司徒府主屋的门主苑,小院中央的空地上,立有一根近七尺高的石柱,其顶部捆缚了层层厚实的棉布、且上边还有许多道凹陷进去的深坑,显是经过了多次击打。
砰!啪!
正此时,有两只手掌还在反复不断的击打着:
站在石柱前的,正是外披一件虎皮长袍、内穿大内侍卫官服,乌发披散、面相英武的一名少年,当今大内侍卫、望剑门少主——
司徒京!
此刻的他正眉头紧蹙、一脸愁容,对着石柱在练习着虎形大力拳。
原因无它,只因每次练起这套拳法,都会想起它的创始者、自己那位英年早逝的师父,太子太保劳仁关…
只可惜,如今师父再也不会出现、过来指教他了。
十个月前,他已为了保护太子、与太子一同死在了东宫大殿上。
那时,自己只匆匆听闻,甚至都没机会见到最后一面。而此前最后一次见他,才只是两三天前、国师府的宴会上而已。
那晚,都仍在推杯换盏、喜笑颜开着,谁知才过两日,便天人永隔…
“京儿…”
正此时,就坐在一旁不远的小院角落处、前后摇摆着的竹椅上,同样披着一身虎皮大氅的望剑门门主‘司徒虎’仿佛看出了儿子的心绪,当即长叹着开口说道,“…逝者已矣,你无需太过于记挂了。劳达那小子…爹知道,是个真正的汉子。”
“从前在鸩毒林时,他便敢为了救出好兄弟,独自一人离队、重返林中。”
“在刺客到来时挺身而出、英勇牺牲,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司徒虎十指并扣、望天长叹着,仿佛能从落雪间、隐约看到劳仁关的英灵在飘荡一般,“他…是黑翳王朝真正的忠臣,可比我这个半道辞职的‘前总管’…呵呵,要称职多了。”
“遥想…先皇与太子遇刺那时,若是我感知到了,又岂能让那秦瑝与赫连庄得逞呢?想当年,李苍荣都整不死我…”
“就凭秦瑝那小子用的毒,能有多厉害?”
说罢,司徒虎从一旁地上拎起了瓷酒壶,拔开木塞盖,仰头便如饮江河、吞日月般‘吨吨吨’的豪饮了一大口下去…
“啊…”
接着,呼出了一阵热腾腾的雾气来。
“爹,我没什么。”
司徒京一边打着拳一边答道,“我只是在恨…王大哥如今都做了国师了,皇上、皇后和太后,甚至满朝文武都得听他的话,他也一直就知道…敌人是谁、在哪里、有多少,却为何还不灭了他们,一直在京城不为所动呢?”
“唉…”
司徒虎看向儿子去轻叹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京儿,朝廷的事,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的。”
“你这个年纪,就是最容易‘想当然’的年纪,唉…”
“我明白的,爹。”
司徒京应道,“我没有怪王大哥的意思,我也知道,我绝没有资格去说他,我只是…唉,我其实也是恨自己,为何没能像师父、甚至是王大哥一样厉害,至少…那晚的宫中能多一个人,情况…都不会是这样。”
“不会是让我像现在这样,只能去教那个小皇上、看着他不情不愿的练拳。”
提起皇上,司徒京语气间竟有些轻微的抱怨。
“对了,说到皇上。”
司徒虎当即转换了话题说道,“那个小家伙,最近练得如何?”
“还能如何?”
司徒京说着,接下出的几拳顿时都变快、变重了许多,打得石柱都有些轻微摇动,“练的时候,就一直敷衍了事!若没有太后或王大哥来看着,更是立刻就能变回一副不想练的样子!我看他…根本就是怕人拿他与先皇对比,为不落人口实,才想练着看看的!哼,照他这样,能练得成就怪了!”
“哈哈…说来也是。”
司徒虎笑了两声罢、便慨叹着说道,“这小子…爹也知道的,定是小时候…被他父王管得太严啦,突然之间变成天下之主,这…还能不放开来玩嘛?要是他父王和皇祖父知道…他现在就这个样子,怕是都要气活过来咯…”
正此时,便突然见得一道人影、出现在了小院的某处门前——
“司徒门主,京儿。”
只见来者是一位看起来二十出头左右、轻妆淡抹的少女,正穿着一身金色长裙、腰配一把金鞘长剑,京城冬日的寒风虽将她的嫩脸冻得两腮通红、却仍看似是平添了一道微末的艳红般动人…
正是当朝御前侍卫之一,韩梅!
“哟,韩小姐来了!”
“韩小姐。”
见她前来,司徒虎当即停止摇椅、塞上了酒壶,司徒京也站直身子、停下了打拳,父子二人皆朝她看了过去。
“伊宁兄有事,想请二位进宫一趟。”
韩梅拱手作揖、微笑着说道。
“哦?”
“王大哥找我们有事?”
父子二人闻罢,顿时皆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司徒虎也从竹椅上站起了身来。
“是的。”
韩梅笑应道,“二位请随我去吧。”
虽有不解,然看到韩小姐是笑着来的,父子二人便猜也不会是什么坏消息,便没有多想、直接动身了。
……
与此同时,国师府中。
最中央的正殿内,外披一件厚绒黑氅、内穿一身白色长袍,少年面孔、头戴高冠的国师王伊宁正坐在长毯尽头高座的大椅上,手执毛笔,不苟言笑、严肃认真的处理着政务。
除了他以及殿门口披黑甲、持长槊镇守着的两名侍卫外,殿内外周围便再无其他人。
然很快,便有阵急促的脚步声踏近了国师府大殿:
嗒嗒嗒…
在感知到有人靠近后,王伊宁随即置笔抬头,旋即,便见有一名头戴乌纱、身穿紫袍的大臣,手持笏板,趋步直奔了过来。
到了门槛前,向两名侍卫稍稍俯身鞠躬后,便抬脚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沿着长毯径直迈进数步后,便双膝跪下、俯身大拜:
“参见王大人!”
大臣起身后,便恭敬俯身说道,“报告王大人,有渚州总兵晁天云将军的百里加急公文!”
“速速呈上来!”
“是!”
王伊宁招手示意罢,大臣便立即一路趋步赶往前去,同时从一边袍袖中掏出了一封厚厚的蓝皮折子,登上高座、来到桌前,便双手呈给了王伊宁去。
接过折子后,王伊宁唰的一声直接拉开——
顿时,关于渚州目前情况最新的详细奏报,便一下子以文字的形式、完全呈现在了王伊宁眼前:
因不配合而屡屡受挫、至今尚未完成的‘关停’工作,大量因秦家会馆与隼阳分舵关停而失业的人士的集会、游行与抗议,甚至导致流落江湖、成为的贼寇,在被关停时反抗造成冲突而演变成流血事件的发生,兵源的连连告急…
还有失去与秦家的贸易往来、导致收入锐减,从而不得不减少上贡朝廷的赋税,因此受到严重影响的小门小派…
当中,甚至还有受到牵连而同样关停倒闭的。
最严重的,渚州各地甚至已开始出现有百姓拉家带口、背井离乡,往其它四州奔波而去的情况了!
望着折子中极为刺目的万字奏文,王伊宁是心如滴血…
“秦瑝…只要你现身,以死偿罪,这些事…都是可以避免的。”
王伊宁缓缓合上折子,瞳眶颤动着间、当中是杀意尽现,不禁自言自语道,“可你…偏是唯恐天下不乱,要与我王伊宁…把这江山和天下,斗得是鸡犬不宁…是吧?”
王大人的怒气漫出来,哪怕不是冲着他们去的,然光是这道气场、便还是吓着了桌前的大臣与殿门处的侍卫。
在‘一目十列’的快速阅毕文书后,王伊宁没有多想,只立即拿来一张空纸,再取笔蘸墨,并迅速在纸上簌簌写下了自己的批复后,从一旁再取来自己的国师印章、搅了搅印泥,啪的一声,直接盖上了一个醒目的方因。
最后,王伊宁将之卷作一卷,递了出去道:
“带此书到大营。”
王伊宁严肃道,“从今往后,晁将军再有与调兵相关的文书与奏报,先带往京城大营,再带给我过目。”
“明白!”
大臣接过批折,微微俯首应过后,便直接转身、趋步快速离开了大殿。
“唉!——”
接着,便见王伊宁一拍额头、发出了万般无奈的长叹。
而就在大臣踏过门槛、离开正殿时,却见殿门口处又过来了一人,大臣见了他、竟也俯身点了点头,而后才匆匆离去。
只见此人披着一身玄色官服,头顶戴冠,腰部挂着形制奇特的龙王霸剑,正是当今御前侍卫之一,武浩!
“伊宁!”
武浩来到殿前,瞥了两眼门前的侍卫、便直接踏步迈进了殿内,沿着长毯一路走向了深处。当见到此时的伊宁仍在为政事繁忙而发愁时,他也不由眉头蹙起、露出了些许担忧的神色…
“阿浩…”
王伊宁扶着额,拉长着脸直视向朝自己走来的阿浩去,“怎么了?有什么消息吗?”
“呃…有。”
武浩神情有些凝重,“不过…看你和那个大臣的样子,这是怎么了?你这边是刚才遇到什么情况了吗?”
“没什么。”
王伊宁摇头道,“还是那些破事,秦瑝一直在与我们暗中过招,渚州被他搅得越来越乱,现在…不仅本来是五州最高的税收,变成了最低,甚至开始有贼寇横行,大量百姓出逃了…”
“可恶…”
武浩听罢,不禁低下头来,咬牙切齿、拳头攥紧…
“唉…行动受限,也不得不被动呀…”
王伊宁再次直视向阿浩道,“你怎么样,带来什么消息?”
“这…”
武浩神情凝重、眉目间有些踌躇,“对全天下而言,或许是个好消息,但唯独对你我而言,似乎…就是个坏消息了。”
“直说吧。”
王伊宁这几个月来是听惯了坏消息,早已不以为意了。
“皇后她…生了。”
武浩眉头凝重道,“而且…不早不晚,偏偏就是在今天,她生了。她给皇上生下了个儿子,现在…母子平安。整个京城的皇族宗亲…差不多都赶到后宫去探视、照顾她去了。”
偷听到殿内的武侍卫说出此事,门口的两个侍卫顿时都两眼瞪直了。
“生…”
王伊宁听着此事,才觉疑惑,然稍过片刻、便很快明白了所谓的、‘唯独对他们而言是坏消息’是怎一回事了。
“天呐…”
扑通一声,王伊宁整个上半身都趴倒在了桌上。
“真的吗?”
“真的。”
过片刻,王伊宁随即抬起头,向阿浩再确认了一遍。而武浩也点头以应,眼神中毫无任何虚假。
“阿浩啊,阿浩…”
“为什么我想笑呢?你说,这可笑吗?”
王伊宁当即起身、靠坐到了大椅背上,仰头看着宫顶的天花板,自嘲般的嗤笑了起来道,“咱们的这位炎公子呀,来京一个月,先是死了爷爷,接着死了爹。不仅没见他流过一滴泪,甚至…都没见他有过半分的伤心!”
“死了爹的第二天,他就给自己找了个老婆。”
“接着,十个月,不偏不倚的正好十个月,孩子就出生了!你说,这像是个临危受命的皇帝做得出来的事吗?”
王伊宁抬手压额、不断的长叹道,“咱们这几个月来,一直…”
“皇上驾到!”
然王伊宁话未讲完,便听得一道尖锐的太监高呼声在殿外不远处响起。
殿间四人听到,瞬间便都似突然惊醒了过来般:只见王伊宁迅速步下高座,与阿浩一道快步走向殿门口,在门槛前停了住。
随后,连同门前的两名黑甲侍卫一道,四人便一同恭敬俯首、单膝跪了下来…
“参见皇上!”
“参见皇上!”
四人声音齐响毕,很快,便见殿外不远,那位适才还在两人话题间的少年天子‘黑翳炎’,此时便已在几名太监与宫女的簇拥下,缓缓迈步、走来到了这间国师府正殿的大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