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月清下了马车,秦六迎了上来,眼睛微肿,像是刚哭过。
“武夫人来了,东家在院里等着。”
向月清点点头,跟着秦六来到胡千树的院子。
院子里,除了胡千树,香柳与西云两人也在。
两人同样红着眼睛,见到向月清连忙行礼。
向月清抬手,“免礼。”
胡千树出声,“我交待你们的事情,你们照办便是。
武郎将与武夫人对你们二人本就有恩,今后一定要听武夫人的话。”
“是,师傅。”香柳与西云应声行礼而退。
向月清走向胡千树,“你这是做什么?”
胡千树给向月清倒上一杯茶,“马上就要离开了,总得交办好馆内之事。”
秦六递上一叠资料。
向月清不解地问,“这是?”
胡千树解释道:“我已经同竹风馆上下交待过,我离开后,你便是竹风馆的新任馆主。
地契、屋契我都已经去衙门做了公证,还有馆内一些人的卖身契、合约书,以及馆内财务明细都在这里。
我相信你能打理好竹风馆。”
说着,胡千树看了看四周,一叹,“你接手后,可以按照你的理念来发展,也可以转手,只要安排好底下的人就行。”
向月清往回一推,“别说这样的傻话了,竹风馆是你的。”
胡千树放下茶杯,起身郑重地朝向月清一拜,“月清,我没求过你什么。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希望你能让我走地安心。”
一旁秦六眼泪哗啦啦直流。
向月清受不了这气氛,赶紧扶起胡千树,“树兄,竹风馆的事我答应你。
但你也得答应我,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随便做傻事。”
胡千树微笑,“我还能做什么傻事呢?”
两人重新坐下,向月清将桌上的一叠资料交给青琼保管,秦六也退了下去。
胡千树似乎松了一口气,“其实,我现在倒也觉得轻松。
从前,总觉得心里悬着一桩事。
如今敞开了,也好。
只是,多少会连累他。”
“感情的事你情我愿,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向月清抿了口茶,“只是他的身份摆在那里,才会让事情变地更复杂。
会有这么一天,他也早该想到的。”
胡千树一叹,“从小到大,贵妃都对他很严苛,甚至不近人情。
也许,这造就了今天的他。
但在他心里,总归是错失了太多东西。
我曾经怕连累他,几度想离开。
他却说,如果我离开,他大概也就只剩下了一具空壳。”
顿了顿,胡千树语声微低,“他说,他不想做一具空壳。很冷。”
向月清沉默。
……
玉芙宫。
衡王伯修看了一眼座上肃穆的白贵妃,行礼,“给母妃请安。”
白贵妃拥着手炉,“万寿节宴一过,你便匆匆离开扶月城。
据说,是为了寻访失传已久的古舞册‘回雪集’。
我儿,何时对舞艺如此执著,如此上心了?”
白贵妃的目光扫向伯修,“从小到大,你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绝不说,不该做的事也绝不会踏错半步!
可那日晚宴,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居然为一个低贱的舞者求情!
伯修!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竟然如此忤逆,如此地令人失望了!”
伯修跪下,“母妃既然已经知情,儿臣也不再隐瞒。
是,儿臣喜欢千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喜欢了。”
“你混帐!”白贵妃气地将手炉砸在地。
炭灰泼洒,火星沫子微溅,铜盖在地上震荡起伏。
伯修朝白贵妃一拜,“儿臣愿依母妃的意思纳妾,请母妃令父皇回心转意,饶过胡千树。”
白贵妃看着眼前固执而又冷静的伯修,眼中含泪,“你这是在威胁我?为了一个外人?”
伯修摇头,“儿臣,愿同过去做个告别。
眼前的事虽因千树而起,实际却是因为儿臣。
让千树继续留在扶月城,事情也不会平息。
只有千树离开扶月城……也只要千树,离开扶月城。”
最后一句话,伯修说地无比艰难。
白贵妃一阵沉默。
伯修与伯椒不同。
伯修做的决定,不会改变。
如今他心甘情愿送胡千树离开,便是主动断离的意思。
如果她不答应,伯修很可能会做出更荒唐的事情来。
这个儿子,终究是长大了。
也再不受她掌控了。
白贵妃抹了抹泪,“大局为重。
这一次,我可以饶了胡千树。
也希望你能记住自己的话。
若再有下一次……”
白贵妃语声阴冷,“我不会再客气。”
“谢母妃。”伯修拜下,声音颓然。
出了皇城,伯修让马车停下,看了看西城的方向,跳下马车,慢慢步行起来。
每走一步,脑子里都是过往的事情。
有自己的过往,有胡千树的,还有他们两人一起的。
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他以为他能洒脱些的。
但真到了这一天,他才发现。
他不能。
从前去往西城竹风馆的路,是令他感觉最轻松的。
而今日,却是最沉重的。
每走近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就越远了。
从前享受了多少甜蜜。
今日便要承受多少苦果。
终于,竹风馆的大门显现在眼前。
伯修却久久伫立在大门前,迈不出那一步。
天色不知不觉泛黑。
万家灯火照亮。
他却好像浮在深黑的海水里,前进不得,也后退不得。
嘎吱—
大门打开,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伯修怔怔的。
胡千树提着灯笼往伯修面前一照,然后拉着他进门,“今夜风寒,别冻着了。”
两人的身影循着一点微光,慢步在馆内。
今晚的竹风馆,安静极了。
“其他人呢?”伯修问,声音闷闷的。
“我放了他们两天假。”胡千树微笑,“竹风馆更换新主人,也该让他们有个仪式感。”
伯修闭了闭眼,鼻头酸涩。
胡千树拉着伯修进屋坐下,桌上架着火锅,开水咕嘟嘟直响,白色的烟气腾上房梁。
“你爱吃的羊肉片、豆腐卷,青菜也要吃点。”
胡千树帮伯修烫了菜,再蘸了酱夹到伯修碗里,“趁热吃。”
伯修拿起筷子,勉强吃了两口便放下,深吸一口气道:“你不用进宫了。
稍后,我会让人送你离开。
变换一个身份,去别处生活。
平平静静的,再也不会有人打扰你。”
胡千树烫菜的动作一顿,随即点点头,“好。”
伯修眼中泛出泪花,却始终不看胡千树,“今晚就走吧,免得夜长梦多。
以后……”
顿了顿,伯修声音哽咽,“你的以后,也用不着我管了。我的也是。”
伯修站起身,看着满桌自己爱吃的菜,眼泪滑落,“保重。”
说完,伯修转身大步离开,终是跑了起来。
不知跑出多远,伯修大声哭喊出来,却怎么也发泄不完心中的痛苦。
屋内,胡千树慢慢坐下,对着一桌子的菜,轻声道:“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