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济
戚舜华盯着他不说话, 宣玉尘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垂睫错开了目光。
三支燃好的香递到了他的垂下的视线前。
宣玉尘抿唇,小心着不与她相碰, 擡手接过了香, 淡淡道了声谢。
待宣玉尘拜好先祖,又牵着宣玉琼来拜好后, 抱臂站在一边的戚舜华开口道:“那玉佩你放哪了?”
宣玉尘蹙眉,开口问道:“为何将军执意要见那块玉佩?”
戚舜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道:“不见到那块玉佩, 又怎知它是真为你所失,还是你与聂甘棠暗度陈仓的借口?”
果然, 方才那异样的温柔,都是假的。
宣玉尘默不作声绕到牌位台的后面,拿出了一个锦盒, 递到戚舜华面前,说道:“里面一共七块玉,曾为我姐妹弟弟们所有,上头都刻着一个‘宣’字, 聂小将军送来那块, 带有裂纹,将军可自行查看。”
说着,他轻笑道:“您即便不相信侍身的清白,也不该质疑聂小将军的人品, 她是个好人。”
戚舜华闻言, 喉头一涩, 本想说她不是这个意思,但宣玉尘说完便转头哄宣玉琼, 她便也没了说话的机会,只好看向锦盒里的玉佩。
馀下六块玉都配有锦线编成的流苏,被好好放置在锦盒中,一如新制时,而那块为宣玉尘所有的玉佩流苏早已烂在了那处坑洞中,整块玉佩也因经历了二十年风吹雨打而变得粗糙不堪,再无从前光鲜的样子。
戚舜华将它从锦盒中取出收在袖中,宣玉尘也恰好将宣玉琼哄好,转过身来。
她若无其事地将锦盒递给他,他连打开看一眼都没有,端着锦盒将它放了回去。
“将军,我们回宣府罢。”宣玉尘淡淡道。
宣玉琼对这个“回”字尤为敏感,一听宣玉尘这么说,便知道她又见不到她的哥哥,难过得泪眼汪汪。
戚舜华动动唇,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可以把她带回戚府。”
她甚至都能想好宣玉尘感激涕零地问她“真的可以吗”之后,她淡然冷静地回他“府里又不是养不起这一张嘴”。
可宣玉尘并没有这么说。他亲昵地摸了摸宣玉琼的脑袋以作安抚,而后谢过戚舜华,又道:“她总要学会自己一个人。”
戚舜华闻言看了一眼宣玉琼的样子,心中哀悯。
到现在,宣玉尘都在幻想他的妹妹可以恢复正常,日后好独当一面吗?
虽然心中明白这根本不可能,但戚舜华还是没有打破宣玉尘的幻想,她淡淡收回目光,应了声“嗯”,便率先走出了祠堂。
宣玉尘在里面待了会儿,应当是安抚宣玉琼,待他牵着宣玉琼出来,她已经不哭了,扁着嘴痴痴傻傻地念叨“兄长一路平安”。
戚舜华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想他哄小孩子很有一套,若日后他也有了孩子,应当会教得很乖丶很懂事。
宣玉尘并不知道戚舜华心中所想,他挥手与宣玉琼作别,乖顺地跟在了戚舜华的身后,与她一同上了马车。
两人在马车上一路无话,耳边全是马车外街市的喧闹声。
在这样吵闹的环境下,宣玉尘竟然头一点一点地睡着了。
眼见着他坐不稳要往前栽,戚舜华伸手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身侧。宣玉尘也是困极,这样都没醒,就着偎在戚舜华肩头的姿势睡得更熟。
戚舜华僵着肩头,用另一只手轻轻撩开车窗帘,午后馀晖透过窗口洒在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上,为熟睡之人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漆。
她见他的第一眼,他也在睡。
那时他年纪太小,跟着父亲一起出来施粥做善事,还没待多久便打着哈欠拱到了父亲怀中。宣主君哭笑不得,将打粥的勺子递给身侧奴仆,抱起他轻轻拍着哄他入睡。
当时,分粥的队伍刚好排到戚舜华。
她对这些有钱人时不时的施恩并不如其他人一般感恩戴德,她知道比起善心,他们出来做这种事的最重要目的,是为了好听的名声。
她的母亲因卷入村民的纠纷而死,京中的官员克扣抚恤金,而她们的夫郎却带着孩子在外“行善”,虚伪地接受旁人对他们的赞叹。
料想宣家人和他们也没什么不同。
可她虽是这么想,但并不妨碍她排队去领粥,日日挨饿,有白吃的粥不吃是傻子。
正当她接过打满的粥碗,打算擡头敷衍道谢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双白色小靴,上面绣着银白梨花图样,靴口滚着一圈白色绒毛,瞧起来舒适又暖和。再往上看,是一件小绒氅,包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小郎君,小郎君被慈爱的男子抱着,睡梦中时不时砸砸嘴巴。
她一时看呆,杵在原地没走。还是后面等待的人不满她的磨蹭,擡脚踢了她一下,这才把她游离的神思唤回。她收回目光,走到远处坐下,一边小口抿着粥,一边盯着那郎君看。
碗中粥早就被喝了个干净,但她已经举着粥碗抵唇,目光胶在小郎君的身上,看他从父亲怀中缓缓醒来伸懒腰,看他被放在地上跟着添米熬粥的小奴到处转,看他跃跃欲试跟父亲要粥勺丶兴致勃勃给人打粥。
她放下空空如也的粥碗,心想,穷人的救命食物,是富人的随意赏玩,他们差距太远了。
以及,排队排太早也不是好事。
她原以为这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应当与她见过的其他贵眷没什么区别,定然又娇气又难惹,高兴了会给他们这些贱民多点好处,不高兴了便会把人当狗踢。
直到又一次相见,他与其父在街头派米,因着场上过于忙碌,宣主君与奴仆顾不上看他,他一个人不小心从台边失足栽下,一直紧紧盯着他动向的戚舜华箭步上前接住了他。
宣玉尘没有像追过来的小奴一样目露嫌恶,反而扯着她虽然来前洗过但并不整洁的袖子,轻轻道:“谢谢你呀。”
回忆间,戚舜华的肩头动了动,宣玉尘缓缓转醒,见到自己离了原座不说丶还倚在了戚舜华的身边,连忙直起身子,坐回了原位,说道:“将军,抱歉,叨扰了。”
戚舜华面无表情地别开目光,淡淡道:“无事,我也是刚醒。”
马车在镇北将军府缓缓停下,戚舜华先下了马车,犹豫了一下,本想回头擡手接宣玉尘,他却自行下来,恭顺地站在戚舜华的一边,等她先行。
戚舜华欲动的手紧急收回,垂在身侧,有一种什么东西没抓住的空虚感。刚想开口,府中便冲出来一道紫衣身影。
步子有些急,踩在积着雨的小水坑上,裙摆上立时溅了一些泥点。
阿若可不管这些,他小跑到戚舜华面前,匆匆向戚舜华和宣玉尘见了礼,而后便一直盯着戚舜华看,眼中写满期待。
戚舜华一怔,而后道:“下回罢,我忘了。”
昨夜阿若偎在她身边,跟她说逛街的时候没带够钱,看中的口脂没能买下,她便说下回出府帮他带。然而这一路光想着宣玉尘,把答应阿若的事给忘了。
阿若闻言,眸子里虽然失落,但还是乖巧道:“无事的将军,其实侍身早上的时候也忘了,回去瞧见妆台,才想起这一回事。”
眼见着阿若和戚舜华两个人蜜里调油,宣玉尘本想行礼告退不妨碍他俩,但刚张嘴,口中的话还没说出,身后便炸起一道男声。
“阿若,你怎么在这里呀?”一个穿着粗衣的男人疾步走来,目光却没落到阿若的身上,反而在镇北将军府的门匾上打转,“乖乖儿,你这是被大官赎了身?”
阿若嗫喏唤了一声“姐夫”。
他这才把目光落到阿若的身上,见他穿得好,长发养得乌亮,整个人也细皮嫩肉的,便知阿若早过上吃香喝辣的日子,眸子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你说说你,被赎出来也不写个信告诉姐姐姐夫一声,我们这么久没听你有动静,还以为你死在花楼里了呢!”
“以为他死了不去敛尸,见他过好日子了反而凑过来说亲缘?”戚舜华将见到姐夫便瑟瑟发抖的阿若拉到身后,盯着阿若姐夫冷声道。
阿若的姐夫是个男子,不敢同女子正面起冲突,眼珠子一转,瞄到一边想开溜的宣玉尘,便扯住他的袖子,尖着嗓子说道:“我家阿若可是个好孩子,到了你府上为你们传宗接代,日后流着阿若血的孩子成了这府的主人,还得叫我一声姑父呢!孩子姑父在此,你们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宣玉尘牵着唇角的笑,将他的手从袖子上扯下,而后道:“我家妻主在此,你有什么事同她说,我说了不算。况且,我是这府的主君,你跟我说阿若相关,不太合适。”
宣玉尘话音刚落,戚舜华的声音便紧接着响起:“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
说赶出去其实也不尽然,一群人停在府门口,这个“孩儿姑父”还没有踏进府门。
这人虽然愚蠢,但撒起泼来还算机灵,一听戚舜华要把他赶出去,就地一坐,甩着手臂耍赖道:“怎么了,你家在这,整条街就都是你的了?我就在街上,你想把我赶到哪去!”
身边奴仆不知所措地碰了碰他的肩头,他便尖利哭嚎道:“来人啊,这个什么北大官当街欺负老百姓了啊!皇帝的地儿她不让走了啊——”
“镇北将军府”,他也只认识一个“北”字。
阿若被吓哭了,哆哆嗦嗦从戚舜华的身后走出,颤着声音,说道:“姐夫……别在这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