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导

训导

眼见阿若露了头, 阿若姐夫手足并用地爬起,冲着阿若的方向而去,不料一个趔趄, 便摔在了地上。

离他最近的宣玉尘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脚。

戚舜华讶异地看了一眼宣玉尘, 转而收回目光,伸手拍了拍阿若的头, 以作安抚,又同阿若姐夫说道:“你若想闹只管留在这里。”

说罢,她转头对身侧的随从道:“剑风, 报官。”

一听她要报官,阿若姐夫又就地耍起了赖:“你报, 你只管报,阿若是我家妻主的亲弟弟,我这做姐夫的要来看他, 还被你们给拦在了门口,我看官大人是向着你们还是向着我!”

宣玉尘在一边冷不丁开口道:“你们将阿若卖入青楼,我们府上将阿若又买了回来,身契如今在我们手里, 镇北将军府同你家可不是单纯的嫁娶关系。阿若如同货物一般被你们所卖, 你可曾见过卖家强行冲去买家家中看看交易物件现况如何的?官府来此,你说会不会治你一个寻衅滋事罪?”

此一言令阿若姐夫彻底不敢说话,而被戚舜华再度护到身后的阿若想到自己的身世,哭声愈发悲伤。

“把他架远点。”戚舜华冷冷地撂下这一句, 便拉着阿若回府了。

宣玉尘也没兴趣看阿若姐夫是怎么继续撒泼耍赖的, 他整理了一下衣裳, 也跟着回到了府里。

他回了卧房,从小匣子里翻出当时阿若来到府上时交的身契, 淡淡地看了一会儿,扬声唤来了一个小奴,将它递给了他,低声吩咐了一番。

被唤进来的是那个生着杏眼的小奴,柔顺乖巧,不似猫眼小奴般咋咋呼呼。接到宣玉尘的指令,也只是杏眼因惊讶而睁大,短暂惊愕后,便点头领命离开。

当夜又是阴雨淅沥,戚舜华宿在了阿若那里,而宣玉尘打开窗户,看了一夜的雨。

第二日,阿若被宣玉尘的人叫了过来。

如今踏入宣玉尘院中,可不似以往般轻松,能有闲心逗一会儿小猫,同宣玉尘聊一聊当下京中最时兴的首饰。现在,他低垂着头,畏畏缩缩地站在了宣玉尘的眼前。

“坐。”宣玉尘斟了盏茶,推到他面前,淡淡道。

阿若依言坐下,又惶恐起身,嗫喏道:“昨日丶昨日奴给府上添麻烦了。”

“你能给府上添什么麻烦?”宣玉尘垂睫,啜了一口自己泡的茶,却不防抿进一点茶叶子,含在嘴里吐不得,只能麻木地用牙尖儿磨碎了咽下。

阿若抖唇,哽咽道:“奴的姐夫……他丶我们……丢了镇北将军府的颜面。”

“事起于他,你没有错。”宣玉尘言简意赅道,“但你现在,的确有错了。”

阿若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先前没错现在又有错,但听主君这么说,那他一定有错,遂乖顺认罚道:“阿若知错,请主君责罚。”

“你有什么错?”宣玉尘问道。

这可把阿若给绕迷糊了,说他有错的是主君,问他有什么错的也是主君,他结结巴巴又重复了先前的答案:“奴与姐夫令府上无光了……”

宣玉尘叹息,说道:“你先坐下。”

阿若闻言,怀着心中极大的不安坐回了宣玉尘的眼前。

“你错不在害府上丢人,你错在没认清自己的位置。”宣玉尘一边解释,一边指尖敲敲桌面,示意阿若回神,“昨日我的话你应当听清楚了。你如今是我镇北将军府上的人,任是他们与你有亲缘关系,在他们卖你的那一刻也早就不复存在了。可你竟然自动将自己划到他们那处去,莫不是身在将军府,心却不甘归于府上?”

听到最后一句话,混混沌沌的阿若霎时被吓清醒,他连忙站起身,然后跪在地上,说道:“奴不敢!将军与主君待奴极好,府上的姐姐哥哥们也很良善,待在将军府,奴很开心,从没有站在姐姐姐夫那一边的想法!”

“那你还能说,昨日闹剧,是你的错吗?”宣玉尘气定神闲擡起茶盏,本欲高贵冷艳地再抿一口茶,却不小心又抿入一口茶叶,心中负气,索性将茶盏放到一边不再碰了。

他继续说道:“是那人乱攀我府中人的关系,是那人无理取闹,也是那人丢了我府上的颜面,这些同你都没有关系。现今,自然不用跪着请罪,站起来,坐回去。”

宣玉尘这话虽然说得冷淡,但阿若却听得泪眼汪汪。他依言坐回宣玉尘的眼前,吸吸鼻子,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捂着眼睛嘤嘤低泣出声:“主君是好人,将军也是好人……阿若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能到将军府上。”

“你知道今天为什么我要叫你来吗?”宣玉尘开口道。

阿若擦眼泪的动作一顿,憨憨地摇了摇头。

“你姐夫知道你如今到了将军府,势必不肯善罢甘休,我问你,假如再次碰见他时,我与将军都不在你身边,你应当如何应对?”

阿若卡了壳,咬唇又摇摇头。

“所以,今天,我要教你怎么当将军府的主子,怎么用将军府中人的身份行事。”

“可是丶可是奴也是奴籍,同其他奴仆没什么区别……怎能丶怎能摆出主人姿态?”

宣玉尘从一侧拿出一张纸,说道:“如今你已不是奴了。”

若是寻常百姓家买卖孩子,都得去司户所将民籍降为奴籍,这才能够进行交易,阿若被辗转卖入花楼,又被戚舜华买下,归入府中时,仍旧是奴籍。许多人家买了侍室进门,为了方便日后卖出府,都不曾将奴籍改回民籍。可如今,摆在桌案上的,赫然是已经更改为民籍的阿若的身契。

阿若讷讷地看着眼前的纸,他虽不太认识字,但知道民籍是什么章丶奴籍又是什么章,现今他的身契上已经不是让他挺不直脊梁的奴婢身份,他扁扁嘴,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流了下来。

“奴……”阿若颤声开口。

宣玉尘将手放在了身契上,伸指点了点上面的红章,提醒他身份已然改变。

阿若立即改了口:“侍身……”

“又是奴又是侍身,”宣玉尘无奈道,“你从前没那么拘束。”

戚府不是什么规矩多的府邸,阿若时常忘了礼数上该如何自称,一声“我”便从嘴里跑出来了。除了宣玉尘身边的小奴听到后会暗自嘲讽一句“没规矩”外,府中上下没人管他。

而今日,他实在是太紧张了。

阿若闻言,垂着头,不敢多言。宣玉尘见他这样,叹息道:“你不必害怕我再把你的民籍改为奴籍,你应当知晓,民改奴可比奴改民难多了。今日还你民籍,日后你若不做违反法令的事,便没人能将你再打入奴籍。”

“侍身不是在意这个!”阿若连忙道,“您是好人,一定不会这么对侍身的!”

宣玉尘淡淡笑了笑,转开了话题,说道:“识字吗?”

“不……不太认识。”阿若低低道。

“为什么,即便上不起男学,平素看看书也能识得一些吧?”宣玉尘蹙眉道。

先不论其他地区,据他所知,反正京中的男子几乎都会识字,要不然现今东乾的话本子生意不会如此兴盛。

“小时候,邻居阿兄给过侍身几本书,只是被母亲瞧见,将它们全都引火烧了。她说读书多的男孩子容易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譬如同村的一个远房表叔,看多了话本子,以为自己一定会被大官看上,疯疯癫癫闹掰好几桩家里安排的婚事,最后成了老男人嫁不出去,成了全家的拖累,悄无声息死了都没人心疼……还有一个老家久传的故事,说是一个男子读多了书,想要考取功名,可男官那样难考,他屡试不中,在第三次赶考的路上被人凌/辱杀害。”

“这便是他们不允你识字的缘由?”宣玉尘问道,“你没有反抗过吗?”

阿若缩缩身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事一般,小声道:“侍身不敢反抗,但也曾不听母亲的话,偷偷去翻姐姐的书看……侍身没想嫁大官,也没想做男官的!只是丶只是……实在是想看看书中天地,是不是真的像村里哥哥们说的那样绚丽缤纷。可姐姐发现了,她告诉母亲,母亲打了侍身……太疼了,侍身再也不敢看书了。”

“我教你识字,教你看话本,教你算账,你愿不愿意?”宣玉尘定定地看着他,问道。

“将军她会同意吗……”阿若犹豫道。

“不管她同不同意,就当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可以吗?”宣玉尘狡黠道,“不要告诉她。”

阿若更犹豫了:“万一将军也同母亲一般不想让侍身读书……侍身不想做将军不喜欢的事。”

“你这一生不是谁的附庸,”宣玉尘摇头道,“况且,你读了书,会想嫁给比将军还要大的官,会想考入朝堂与将军做同僚吗?”

“不会不会!”阿若头摇成了拨浪鼓,讷讷解释道,“侍身只想能看懂话本,别的万不敢肖想!”

“那不就得了,”宣玉尘摊手,“况且,府中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将军是真心喜欢你,定然乐见你变得更好。如此,你还在犹豫什么?就当给她个惊喜,如何?”

阿若向来是个没主见的,被宣玉尘三言两语说动了心思。他静默思索了一会儿,而后擡起头,泪雾未褪的眼眸亮若星子,说话时,也像星辰一般闪烁。

“主君是个好人,侍身听主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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