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

外室

聂月临和师家那位旁系公子相看得不错, 回家时孟念妹问聂月临心意,聂月临将小公子夸了一顿,师家那边问出来的意见, 也是对聂月临赞不绝口, 两家长辈一合计,彼此乐得眉开眼笑。

师小公子与师容卿是同辈, 也是容字辈的男孩儿,名为师容安,安静乖巧的名字, 人也是雅正贤淑的。

他与师容卿很不一样,容貌算中偏上, 并不惊艳,也没什么才气,只读了些《男戒》《男训》, 管家之事也因生父早逝丶生母没有娶续弦,而无人教授。

不过这也够了,她的后院只缺这么一个人。乖巧柔顺一些,在她读书读累了的时候上前为她捏捏肩, 听她说说心事, 就已经很好了。长得太漂亮不安分,管家之事有师容卿,再不济,师容卿也能现教他。

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商议婚事这一日, 师容卿也顺便回了一趟师家。

师主君见了他, 拉着他聊了好一会儿的天, 还是老生常谈的问题,要他多包容妻主, 若她带了男人回来,一定要平心静气地安顿好那人,起码要在妻主面前做得漂亮。

可向来乖巧听训的师容卿却突然开口说道:“孩儿觉得,妻主不像是会往府中带人的女人。”

师主君一脸不尽信,但也顺着他的话说道:“她不往府里带人,那是因为忌惮咱们师家。你应当时时刻刻留心妻主的眼色,若是她起了意,你便主动为她安排,这样,她对你的感情除了满意与欣慰之外,还会有愧疚。你别瞧这愧疚无甚效用的样子,它可比许多感情都要有用。咱们做男人的,都是在伏低做小时,用委屈拴住妻主的心的。”

师容卿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出神,直到马车停在府门口,他还在想这件事。

他从马车上下来,前来迎他的小奴表情复杂,不知是喜还是忧,走到他身边开口道:“少主君,大小姐回来了。”

师容卿提着衣摆的手一紧,哪怕已经站在了平地上,一时竟也忘了松开那角衣物,由着它在手心揉皱,而后被分泌出的汗水打湿。

“少主君?”小奴试探开口道。

师容卿回了神,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衣摆复又蜷起手,摇头淡声道:“无事,她……在哪?在岳爹那里吗?”

“主君和二小姐还没回来,许是挑选亲事所用之物,在路上耽搁了。如今大小姐正在她的院里。”

“知道了。”师容卿淡淡点头,但走向居住小院的步子明显快了些许。

院子中的棠花洒了满庭,师容卿远远瞧见坐在庭中的那人背影,有些眼眶发热。

只是不知道她回了家,为什么还穿着披风,套着兜帽。

是哪里受伤了吗?

师容卿心头一紧,怕自己一会儿的失态被人瞧见,便支开了身后的奴仆,疾步往院中走去。

这时,一旁脆生生的童声唤他:“父亲!”

与此同时,院中那个套着兜帽的人也转过了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面如白玉,目如晶石,过分冷白的面庞上,连眉毛眼睫都是白的,像覆了一层雪。朱粉的唇瓣色若桃花,唇角不笑也似笑,总有一个微微上扬的弧度。

等一等……

师容卿目光一凛,停在他的唇边观察了一会儿,又瞥向向自己走来的孩子的唇角。

一模一样。

不止是嘴唇,整张面目轮廓,聂云霄有七分像他。

在师容卿打量洛折鹤的同时,洛折鹤也在打量着师容卿。

嗯,好看。

嗯,优雅。

嗯,就是表情有点凶。

“你就是将军的正夫吧?”洛折鹤率先开口道。

师容卿目光一沉。

他是个男人。

聂云霄“哒哒哒”跑到了两个人的中间,横在洛折鹤眼前,小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写着“不许欺负我父亲”。

洛折鹤觉得有点好笑,轻轻笑了一声。

不笑是玉山风雅,一笑是三月春光撷桃花,师容卿心头一跳,心想这样的绝色,怕是京中无人能出其右者。

话出口,虽是对着聂云霄说的,但已经带了一点对洛折鹤的敌意。

“云霄,怎么不好好招待客人?去泡盏茶来。”

聂云霄领命,心不甘情不愿地跑回屋中。而洛折鹤闻言,秀眉一挑,低声重复念了句“客人”,转而又饶有兴味地看向师容卿,笑意加深。

师容卿被他盯得有些不虞,这人似乎不懂什么礼数。直勾勾盯着人家看,有些像书中描写的那些外域男子,太过豪放,不知何为内敛。

不过再不虞,也得将主人的身份摆出来。他轻轻拂起衣摆落座,刚想同这人说句话,却见那人突然站了起来,而后学着他的动作拂衣坐了回去。

动作有些生涩笨拙,很低级的模仿。

师容卿眉头一蹙。

这算什么?挑衅他吗?

“这么坐的目的,是什么?”他突然开口道。

“什么?”师容卿一愣,下意识问道。

他脾气很好的样子,重复道:“就是你坐下时的动作。”

说着,他站起身,又学了一遍:“扯一下衣服的动作。坐之前做这个,有什么讲究吗?”

“……防止衣裳坐出褶皱来。”师容卿回答道。

“哦……”洛折鹤若有所思点头,却又歪了歪头,说道,“如果坐出褶皱来的话会不好洗吗?以前没注意这个。”

师容卿有些语塞,而后道:“不是,若是衣裳褶皱太多,见人会太过失礼。”

“好麻烦,”洛折鹤摇头叹息,“我都是闲着没事才摸一摸衣裳上的褶子。”

听起来,好像的确是外域来的人,不过他的汉话倒是挺好,看起来学了不少时间。

想到这里,师容卿的眸子暗了暗,心也随之沉重了起来。

他的汉话是谁教的……会是,妻主吗?

他与云霄生得那样像,他会是那个致使妻主婚前有孕之人吗?

如果他真的是云霄的生父,妻主如今把他带回府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怪不得方才小奴来通知他的时候,一脸欲笑不笑的样子。妻主带回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这对任何一个明媒正娶而来的夫郎都不算是什么好事。

不过,妻主呢?

突然想起还有聂甘棠的事,师容卿环顾四周,寻找聂甘棠的身影。

未果,只得老老实实把目光转到了那人身上。

“你在找将军吗?”那人一手托着腮,一手拈起旁边小碟的点心吃。

也就是顺着他的这个动作,师容卿看到了他摊在面前小几上的书本,看厚薄,像是妻主放在书架最上面丶不愿意让人碰的那些话本。

她连这个都随便拿给他看吗?

师容卿的喉头有些酸涩,如同少时被长姊的朋友诓骗着吃下一枚酸果的感觉,含在嘴里徒然泛着酸苦的味道,却又碍于礼数不得当中吐掉,只能用小帕子捂着嘴,寻个无人的地方将它弄出来。

可现在,哪里有能让他吐出这一切酸涩情绪的地方呢?

洛折鹤久不得师容卿的答案,擡眼看他兀自走着神,心道将军的这位夫郎傻傻的,难道将军就喜欢这款木头样式儿的男人?

奇也怪也哉,洛折鹤闷闷地翻了一页话本,寻思着两块木头拼一起能有什么情爱。

两人的沉默被聂云霄的脚步打断,他因给大妖怪端茶送水心中有气,但父亲在,又不能直接把火发出来,只能乖巧见礼,而后道:“请用茶。”

聂云霄装得好,洛折鹤可不知道装。他将原本托腮的手探过去捏聂云霄脸肉,笑盈盈道:“小家夥,你怎对我这般生疏啊?”

师容卿听罢,心中又是一沉。

看起来,像是云霄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故意和这人装不熟,但其实早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他们一家人言笑晏晏乐作一团了。

师容卿低垂下头,极力忍着眼眶中的泪,将其尽数眨回后,强迫自己擡起头来,温声道:“远来皆是客,我去膳房,叫他们今晚多做一点吃的。”

说着,便仓皇起身,几近狼狈地想要逃离这里。

洛折鹤看他渐远的背影,突然开口道:“可以多做一点好吃的吗?我好饿。”

师容卿脚下一踉跄,极力让自己平静道:“当然。”

这人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父亲说得对,从现在开始,他要收拾自己所有糟乱的丶不懂事的情绪,尽善尽美地安顿这个妻主心尖尖上的人,起码要从这人身上,争出妻主的垂怜来。

聂甘棠整理好第二日要去京中呈交的任务后,从书房中出来,一眼便看到坐在石凳上晃着脚看话本的洛折鹤,以及一旁脸蛋红红,泫然欲泣的聂云霄。

聂甘棠不解:“怎么了,小团子,他又欺负你了?”

聂云霄咬着下唇摇摇头,而后道:“他把父亲气哭了。”

“容卿回来了?”聂甘棠声调讶异上扬,不可置信道,“还被洛折鹤气哭了?”

也不确定师容卿到底哭没哭的聂云霄嗫喏了一会儿,指控道:“反正他就是让父亲不开心了!”

“给你看话本,本想让你别到处逛,别给我惹事,你怎么还把我家夫郎气着了?”聂甘棠抓了抓头发,崩溃道。

“多冤枉啊,”洛折鹤又咬了一口点心,淡淡道,“第一,我不知道他气到了;第二,是他过来同我说话的;第三,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你说什么了?”聂甘棠蹙眉严肃道。

洛折鹤歪头,掰着手指头数。

“我就是问他他是不是将军的正夫……然后又问他为什么坐下来要扯一下衣摆。接下来,又问他他是不是在找你,可他就突然不理我了。再然后,他就说要去准备吃食,那我好饿,我就让他多准备点咯。”

聂甘棠沉思。第一句没礼貌了点丶第二句傻了点,第三句倒没什么,第四句没分寸了点……虽然这些话不是没问题,但是按照容卿的脾性,也应该没那么容易生气才对啊?

“罢了,”聂甘棠想来想去脑袋痛,挥了挥手,同洛折鹤说道,“我去给你安排一个暂住的地方,以后你少跟容卿见面,我怕他多想。”

“啊呀,将军真是好女人,好照顾夫郎的感受呢——”洛折鹤拉长腔调,拎起话本子站起身,嘀咕道,“将军珍藏的话本子就这?我都看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本来也是闲来无事为了解闷买的,没多少本,怎么就珍藏了?”聂甘棠拧眉道。

“不珍藏放那么高干什么,不是怕被贼惦记吗?”洛折鹤偏头问道。

“不是,”聂甘棠摇头,“那里面的内容终究是有些过了,恐让容卿看了尴尬。”

洛折鹤轻哼:“将军可真是无微不至。”

可惜,绝世榆木一大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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