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圣子?”
聂甘棠发现蜷缩在茅草屋的洛折鹤时, 已经是正午时分。她尝试性地拍了拍那人,只得到了洛折鹤梦呓似的轻哼。
她一试他额头的温度,果然, 又病了。
他似乎总是这样, 娇弱弱的,像一株可以被轻易拔起的小花。与她并行的这一路, 也不知道病了几回。
聂甘棠将他扶了起来,用冰凉的手不住地搓着他的脸。
发现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后,聂甘棠道:“圣子, 坚持一下,我马上带你出去。”
可洛折鹤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软绵绵的,却轻易不可挣脱。
“圣子?”聂甘棠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不解开口道, “怎么了?”
“将军,你手里的那些证据……”洛折鹤有气无力开口道,“给了那些人了吗?”
“啊,这个啊, ”聂甘棠干笑道, “一时不察,被他们抢走了。”
“果然,”洛折鹤淡笑道,“其实将军早就想让他们拿走那些证据吧?所以没有去与东乾陛下安排的亲卫汇合, 所以分明不认识路, 却竟然敢一个人驾车走山间林路。你只是在给他们制造抢的机会, 对吗?”
“你既然早就猜到了,为什么还要和江月渚同归于尽。”聂甘棠犹豫了一下, 开口道,“你不像是那种人。”
“不像是会为了将军拼命的人吗?”洛折鹤淡笑坐起身,轻声道,“将军说的不错,我的确不会为将军拼命,之所以敢跳下去,也不过是吃准了下面有一条河,而我恰好懂一点水性。”
“这个理由,还是没有办法解释你带着江月渚跳崖的行为。”聂甘棠低声道。
“……因为我不确定。”洛折鹤闷声道。
“不确定?”聂甘棠擡起眼睫,微微偏头看他。
“是,不确定。不确定将军的筹谋是否真是如此,不确定将军是否会为了我与证据两难。如果将军真的做出放弃我的选择,我会伤心,如果将军直接将证据作了交换,他们也未必肯真的轻易放了我。所以,不如简单一点,拖着他坠崖。他们会相信证据对将军的重要性,我也不会因为将军而伤怀。”
“那么短的时间,你想了那么多?”聂甘棠敛睫道。
洛折鹤摇了摇头,低低咳嗽了一声,说道:“早在遇刺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些,这一路都在思考如何解决。若事发紧急,我未必会想那么多。”
“你不怕我不下崖来找你吗?”聂甘棠开口道,“毕竟证据被他们拿走,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将军这不是来找我了吗?”洛折鹤用脸轻轻蹭了蹭她的胸口,说道,“不用再做那种虚渺的假设啦。”
“……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聂甘棠托起他的脸,喃喃道,“先前吓退他们只是权宜之计,江月渚性情多疑,未必会被我吓到。等他们回过味来,势必会拼命纠缠我们。哪怕我们与亲卫汇合,也未必能帮得了多少。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索性由他们抢去,反正我自有后路。”
“将军怕我一不小心露馅,被江月渚看出端倪。”洛折鹤轻轻地笑,“将军你看,我演的如何?”
“你演得很好,”聂甘棠摸了摸他的额发,说道,“帮了我大忙了。现在好好休息,我带你回京。”
“那我有个小要求。”洛折鹤抱住她的手臂,弱声道。
“什么?”
“把我藏在你的府中吧,”洛折鹤轻轻开口道,“我有预感,东乾的陛下不会容我的。”
……
聂云霄被人送回了京中。
师容卿瞧见他的时候,下意识往他身后多看了几眼,可小孩子乖乖见过礼后,走到他的身前,轻轻说道:“父亲,娘亲没有跟我一起回来。”
师容卿装若不在意地收回目光,轻轻牵住了他的手,带他往孟念妹房中走去,而在路上,他没忍住,开口问道:“云霄,你是与你娘亲失散了吗?”
“不是,”聂云霄摇了摇头,说道,“娘亲去干大事啦……照顾我的管事阿婆同我说,娘亲完成任务,就会回来的。为了不让娘亲和父亲担心,所以就把我先送回来了。”
“这样。”师容卿颔首,沉默了下来。
……
孟念妹一瞧见聂云霄,眼泪“唰”地落了下来,也不管什么端方,大步流星到聂云霄面前,将他抱了起来,亲亲他的小脸蛋,絮絮道:“可算回来了小宝,瞧瞧这小脸,面黄肌瘦的,一瞧便是没有吃好……哎呀这小手手上怎么变得这么粗糙,你受苦了,你受苦了。我一定得说说你那娘亲……你娘亲呢?”
孟念妹抱着聂云霄,翘首看向他们来时的地方,可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聂云霄又将方才告诉师容卿的答案重复了一遍,孟念妹的眸子明显暗了暗。
不过这样的失落情绪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孟念妹立刻调整好状态,拍了拍聂云霄的小脑袋,问道:“你娘亲肯定过几日便回,这几日你可得好好养养身子,瞧瞧这脸,一点点肉都没了呀!”
“女婿去膳房多叫几道菜。”师容卿开口道。
“如今花开得这样好,再托你梁表叔做几道花馅点心,小元宵最喜欢吃了。”孟念妹嘱咐道。
师容卿颔首应了句是,小元宵在孟念妹怀里,乖乖开口道:“有劳父亲了。”
……
聂云霄的归家明显给死气沉沉的家里带来了几分活力,全家人的心情也好了些许,就连不苟言笑丶向来惜于在晚辈面前表达爱意的聂雁,都不动声色地给聂云霄夹了几块肉吃。而平时约束着聂云霄不可多食的师容卿也没说话,由着他吃得小肚浑圆,在院子里转了好久消食。
消完食的聂云霄乖巧行礼同聂家人道了安寝,而后回了自己的小屋子。
梁惜站在孟念妹的身边,轻声道:“小元宵跟着甘棠出了一趟门,好像更有活力一点了,不似以往那般古板,就像个普通小孩儿一般。”孟念妹看了一眼师容卿,发觉他没有听到后,侧过头,同梁惜低声道:“我瞧也是,性子比他娘好多了。”
说起这个,他不由自主长叹一声。
其实聂家母女戍边的那么多年,他曾出京去见过她们几回,前几回都是宿了几夜,没什么不同,他的女儿少年老成,万分稳重,同袍泽勾肩搭背,也能打成一片,骑着一匹比自己高许多的马疾驰而来,身后是马蹄踏起的黄沙。
但她十五岁时,见她的那一回,他无意间瞧见了女儿在营地附近的树林里养的一窝小狗。晚饭的时候,她躲着人,鬼鬼祟祟的捏着一个馒头跑到那里,掰成小块喂给那些小家夥。
那三只小狗送去农庄不是养不活,她养它们,并非心善,多半是为了解闷。
从那一天后的三天,孟念妹都在观察自家女儿,他发现聂甘棠与旁人的交际通常都是由旁人来找她而延伸开,聂甘棠自己从来不主动找别人玩,落了单的时候就跑去找小狗,似乎比起人,她更愿意和小狗交流。
他自己的女儿,连他都看不透。
包括这之后的许多年,孟念妹看着同旁人交往游刃有馀的聂甘棠,他的心中总在想,这样的交际,真的是聂甘棠所喜欢的吗?
答案怕是连他这个女儿自己都不知道。
……
今夜仿佛格外长。
师容卿坐在聂云霄的小床边,同他讲了一会儿学业,期间欲言又止好几回,想问问聂甘棠那几日的情况,可又有些情怯,无论如何就是说不出口。
小孩子看不懂大人的纠结与思虑,他小小地打了一声哈欠,眸子睡意明显,但还是乖巧听训,没有打断师容卿。
师容卿回过神,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将书拿了开来,示意他可以睡觉了。
从聂云霄的房间里走出来,月华盈盈皎皎,银白月光覆在院中屋瓦花树上,像一层轻渺的薄纱。
本打算往房间走去的师容卿一转头,看到了站在院门边的聂月临,上前见礼,而后道:“可是来找云霄的?他已经睡下了。”
“啊,是,也不必亲自见他,”聂月临点头,又摇头,亮出手里的书晃了晃,轻声道,“我的一位同僚,给自己的孩儿买了几本书,我借来瞧了一瞧,心觉里面的内容,云霄这个年岁的孩子看正好,便去书舍买了几本来,一直打算送来这,只是没找着机会,这几日一忙,便也忘了。今日看见云霄回来了,这才想起来,从书房里翻找出,这边送来了。”
师容卿接过书,礼数周全道:“多谢,明日我便拿给云霄看。”
聂月临送了书,却好像还有事,犹犹豫豫一阵后,开口道:“啊……还有,过丶过些时日,父亲为我安排了一场相亲。”
师容卿若有所思道:“此事我有所耳闻,那郎君是师家族人,只不过与本家隔了六代,往年我只是回乡祭祖时才会见到他,近些年他母亲来京任职,所以见的面也就多了些。虽不太熟稔,但依我印象,是个雅正端方丶性情温和的男儿。”
“……这样啊,”聂月临牵起唇笑了笑,说不上有多高兴的情绪,但还是道了谢,同他道,“那我便放心了。”
“你早些成了人生大事,也能让岳爹舒心一些。”师容卿开口道,“你知道的,他这几年最是愁你的婚事。”
聂月临麻木地点了点头,道:“是。”
“夜已经深了,”师容卿擡头看了看月亮,而后道,“早些歇息,这几日养养精神。先前听妻主说过,你喜爱读书读到夜半时分,清早还要去上朝,睡眠不足,气色便差。师家虽不是什么看重儿媳容貌的浅俗之家,但精神一些,总能让人有些好印象。”
“姐夫说的是。”聂月临颔首道。
与聂月临辞别,师容卿便回了房中,而聂月临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中,这才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说起来,关于对师容卿的钟情,是何原因,聂月临已经不记得了。
或许是造访师府时,远远看见正在内院中读书的师容卿的惊鸿一面。
或许是从同窗那里看过一眼师容卿的诗稿,因此而生的惊艳。
或许是久闻师容卿贤名,对他自然而然産生了倾慕之心。
容貌丶才气丶名声……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聂月临脸上牵起了勉强的笑,整理好衣衫,走回了自己的院里。
他们说得对,属于她自己的人生,也应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