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背叛

聂甘棠拿起汤匙搅了搅, 里头的菜叶已经煮烂了,她捞起一片放入嘴中,苦是苦了点, 但也勉强能吃。

但一贯爱吃的洛折鹤对着那绿油油的菜汤, 显然胃口全无,一句话也没说, 手抄在袖子里就回自己的屋里了。

不吃了?

聂甘棠捏着汤匙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内,再度低下头进食。

她吃饭速度很快,加上这菜煮烂了, 几乎不用嚼,一会儿的功夫, 这锅菜汤就被她吃了个干净。当她再擡起头时,洛折鹤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半块干硬的馒头, 看样子像是中午剩的。

她的目光从馒头撤开,继续上移,青年湛蓝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甚至……还有一点失望?

聂甘棠犹疑道:“……圣子, 你这是?”

“我原觉得, 这锅菜汤不够我们两人分食,便想着恰好中午剩了半个馒头,垫垫肚子灌口菜汤,饱腹又暖和。”洛折鹤说这话时没看她, 只直勾勾瞅着被喝了个干净的锅, 嘴上没有指责她吃独食, 却好像什么都说完了。

“抱歉,我以为你不想吃的。”聂甘棠赧然道。

洛折鹤啓唇咬了小一口干硬的馒头, 说道:“无妨,将军,是我没说清楚。”

“我再给你烧点水,你泡着馒头吃……”

“不必麻烦,将军。”洛折鹤拧着眉突然长大了口,隐约可见他唇腔中粉嫩的软舌,就在聂甘棠想这些有的没的之时,他已经把手里的馒头吃完了。

……聂甘棠看在眼里,瞅着都噎得慌。

“话说回来,将军,方才我回屋,发现床上一处的屋瓦好似破损,床榻被打湿,不能睡了。今夜,可否与将军挤一挤?”洛折鹤眼里有一丝浮动的欲望,聂甘棠方凝神去捉,便躲了个没影儿。馀下的湛蓝眼目,清清白白,似乎只是不得已的避难。

“我吃东西虽然快,但也快不得圣子在小院子里的一来一回。圣子,你是故意等我吃完了,让我对你于心有愧,好答应你的请求吧?”

洛折鹤手抄着袖子,眼目移到他处,装没听见的样子。

“你来挤一挤吧。”聂甘棠无奈道。

“好呀。”

就知道,这人总是选择性地听自己想听的。

……

要睡下可不是易事,聂甘棠闭了眼又睁,睁一会又闭,呼吸不匀,时不时逸出一声叹息。

也不知道是同样装着事,还是单纯睡得晚,洛折鹤也没睡着。没睡着也不强逼着自己睡,平躺高举手臂对着窗外月光做手影。此时小雨已停,月华皎皎,洁白月色笼在洛折鹤身上,柔软的衣袖层层堆叠在他的大臂根部,露出白玉似的手臂。

倘若他没有生得异于常人的几点,做不成圣子,依着他本身不俗的容颜与显赫的身份,应当是个能被不少名门女郎求娶的郎君,哪至于现在,想方设法追在头一个让他食髓知味的女人身边,没一点出身高贵的样子。

以及,倘若他不是圣子,也就不会被自小关着与世隔绝,养成如今这般的心性。

说他简单,他有时睿智似妖,说他聪慧,却又有时幼稚得让她发笑。

“将军在笑什么?”洛折鹤没转头,目光一直跟随着老鹰手影游走,耳边一声极轻的笑声却听得真切,便这样问了出来。

“我笑了吗?”聂甘棠愣住,后知后觉抚上她的唇角,果然,翘着的。

约莫是心里笑他傻,面上一时没绷住。

聂甘棠目光闪烁,道:“没什么,想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

“有意思的事?”洛折鹤将手缩回被窝里,依旧平躺没看她,“将军心情不错?东乾陛下交给将军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很好,他没说话之前,她看他看得心情的确不错,他这一开口,再好的心情也没了。

聂甘棠长吁短叹。

“……”洛折鹤听到她的哀叹,默了默,说道,“看来,我说话说得不是时候。”

聂甘棠心中腹诽你知道就好,嘴上却很给面子道:“无妨,与圣子无关,有些问题,也不是只要不想,便能不必再愁的。”

“将军不妨同我说说?说不定我能帮到将军。”洛折鹤开口道。

聂甘棠失笑:“圣子觉得这些话,圣子听得?”

“缘何听不得?”洛折鹤眯眼,神态若似狐狸,“将军不说,不如便让我来猜猜?”

聂甘棠抿唇,静默不言。

“将军不说话,我便当将军默认了。”洛折鹤侧躺面对聂甘棠,狡黠一笑,开口道。

“我想先猜猜将军来此处的目的。

“将军顶着敬王替身之名离京,高调又万分凶险,不惜使自己身陷险境也要掩盖东乾陛下派你出京的事实,想必是东乾陛下与将军的动态,不能轻易让有心人发现吧?”

聂甘棠还是没有说话,但神情却是让洛折鹤继续说下去的样子。

“到底是什么事,陛下派人去查都要鬼鬼祟祟的?这可是个难题。许是探查哪方官员贪墨?可是查一个贪官险些折进去一个小将军,未免划算不来。所以,小将军便是一命换一命,换的也是命比自己值钱的人吧?

“那会是谁呢?小将军的长辈?朝中大官?还是那万人之上的陛下?”洛折鹤拖长语调,苦恼道,“真是好难想呢。”

“将军,你能告诉我,究竟事关什么人,需要出动你这样的又有能力又有忠心的小将军吗?”洛折鹤说罢又是一笑,蹭着床褥便挪到了聂甘棠的身前。

“好好说话,别乱挪。”聂甘棠别过头,转走了与他几乎贴上的脸。

“将军不想告诉我?那我是不是可以猜,将军此次出行,事关东乾陛下本人?与东乾陛下有关的……应当就是先前京中盛传的,陛下并非皇族血脉的传言了吧?”

“圣子,让我明了你知道了很多东西,这样并不好。”

“倘若将军与我站在敌对方,的确不太好,将军杀我灭口也使得。可将军,倘若我们同盟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洛折鹤藏在被子下的手指勾上了聂甘棠的衣带,嘴里说的是正经事,但动作未免也太不正经了点。

是受他最喜欢的《慎狱司春风录》中那种边查案边情情爱爱的桥段影响吗?

聂甘棠不动声色地拨开了他的手,见他手仍蠢蠢欲动,便索性扣住他的手,摁在了床榻上。

某个人这才老实地继续说道:“倘若幕后之人坐实了东乾陛下并非皇族血脉,如愿将她拉了下来,这样的结局其实对南炎并没有好处。”

“怎么说?”聂甘棠开口问道。

“我横猜竖猜,也没法子猜出这幕后之人是谁,自然也就没法子同她合计些什么。她若来日掌权,南炎于她,并无特别之处,我们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再者说,如今的东乾陛下还愿意在南炎受灾之时施以援手,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至少对南炎的态度是好的。若是后面掌权之人是个喜好伐战的冤家,南炎弹丸之地,可要吃大亏。”

聂甘棠挑眉,说道:“弹丸之地?”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旁人说南炎是弹丸之地还可以理解,但你这个南炎圣子这么说,有点奇怪。”

“原是用错了成语?”洛折鹤轻笑,“我没读过书,将军见谅。”

没读过书?嗯……话本子怎么不算书呢?

心里是这么想,但聂甘棠没说出来,见洛折鹤还有说下去的意思,侧耳细听。

“更何况,我做的事,说不定已经被人卸了圣子之衔了。”

“谁让你好端端的炸祖坟。”聂甘棠嘀咕道。

这般说着,又觉不对,洛折鹤虽然是个离经叛道的家夥,但给她的感觉,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有自己的图谋。可拿炮仗炸祖坟的图谋是什么?单纯没玩过炮仗?那以他的性子也不会往祖坟丢。

“圣子知道了我这么多事,那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炸掉那个什么乌浔窟吗?”

“我知道的那么多事都是我自己猜的,将军想知道不妨自己猜猜?”洛折鹤又往前挪了两下,贴到了她的身上,搂住她的腰。

他猝不及防地靠近,聂甘棠吸了一鼻腔木质气味,正恍神想着这是什么味道时,洛折鹤便将头埋在了她的颈窝处,气息不断吹撩她的未被寝衣遮盖的锁骨。

湿乎乎的,像聂甘棠小时候养过的小狗。

聂甘棠回过神,伸手箍住他的腰把他往后推。洛折鹤却起了犟劲,手足并用缠上了聂甘棠的身体。

“圣子,两方联盟不需要用身体做契约。”

“我只是觉得有些冷,将军这里很暖和,取取暖,不可以吗?”

那倒是可以……不对,不可以!

聂甘棠空出手擡起他的下巴,想同他好好说话,但一打眼看去,便对上了他的湛蓝眼目。蓝色眸光映着月华,似乎载了一湾清水,冷冽气息直勾勾地透过她的眼睛往她心里钻去。

两人贴得那样紧,让她有种快要化在一处丶融在一起的感觉。

什么人啊这是,谈正事谈得好好的,一眨眼的功夫便要色/诱。

聂甘棠闭上眼,心里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使不得,一边手忙脚乱把他扒拉了下去。

还好,他自尊心没那么强,被她几近嫌恶地拒于千里之外也不怎么伤心,面色如常地整理揉乱的衣裳,擡睫问道:“将军猜出来了吗?”

“猜什么?”聂甘棠莫名其妙。

“猜我为什么炸乌浔窟啊?”洛折鹤偏头,“我们方才不正是聊着这个?”

说着,他眼珠一转,探身靠近,问道:“还是说?将军方才心乱了?”

废话,就算是一条狗突然扑到她身上她都要吓一跳,更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个男人。

聂甘棠知道他又要说什么“将军你也会为我心动吧”“将军与我的心是一样的”诸如此类,但她如今回了神,的确有更在意的东西。

不过眼下,她并不想和他多说。

聂甘棠背过身,说道:“好了,不猜了,我困了,圣子安寝,明早你最好趁小团子出去买早点的时候回到你的屋里。”

“所以将军不考虑合作的事?我帮将军完成东乾陛下任务,将军帮我搭个桥,让陛下考虑给南炎什么好处。”

“东乾能给南炎什么好处?”

“我听寄舟说,东乾北地人士很喜欢东乾南方的水果。其实南炎的水果也不赖,有些甜度更甚东乾南方。只是沿途要经层层关卡检验,耗费时间太长,不易保鲜,且有不菲的关税。若是东乾陛下愿意促成与南炎的贸易,那就再好不过了。”洛折鹤缓声道。

“圣子平素表现得不理南炎政务,原是假的。”

“怎算假的?将军看我知道这些贸易中的事?只知道一点罢了。毕竟南炎政务最终要过我的手,瞄两眼也能看进点东西的。”洛折鹤和煦道。

“我是说,你平素表现得对政务爱答不理,这时候却想要为南炎争取。”聂甘棠思忖片刻,说道。

洛折鹤轻笑:“因为惹恼了南炎王大人,总要想法子和她缓和关系的。毕竟将军将我带在身边心不甘情不愿的,来日完成了任务,定然不愿意带我回家。我总要有处可归才是。”

他说着,可怜兮兮地勾住她的小指,说道:“将军不给我争取的机会吗?”

聂甘棠转身看他,无奈道:“还记得我今日拿回来的盒子吗?”

“记得,那便是你的任务?”洛折鹤偏头问道。

“对,那里是戾帝在世时的遗物。你应当知晓,现今陛下陷入身世的口舌之争,正是因为戾帝身份有疑。戾帝在世时有一段经历为空白,根据那些遗物的来源,可以看出与景州有关。”

“所以,将军便来到了这里?”洛折鹤弯眉道。

“对,”聂甘棠点头,“可景州太大了,他疑似在此处待的时间又太久远,要查他当年的行迹,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也是因此成了无头苍蝇,到处乱蹿。”

“我可以看看那些遗物吗?”洛折鹤开口问道。

聂甘棠点头:“可以。”

得了她的应允,洛折鹤立即下床。倒也不嫌冷,身着单衣丶赤着足,便跑到放那盒子的桌边,擡手将盒子打了开来。

他低头思索,聂甘棠便坐起身盯着他看。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聂甘棠问道:“圣子,有什么发现吗?”

“没什么发现,”洛折鹤耸肩,“只是想感慨东乾那位先帝还真是个念旧的人,在景州买的孩子玩意儿还好好保存着。”

“圣子是在说那个瓷娃娃?”

“是啊,”洛折鹤擡手捏起那个瓷娃娃,对着烛火打量,“是个女娃娃,好精致。”

“也正是这个瓷娃娃才让我们想到景州这个地方的,”聂甘棠坦诚道,“她身上的衣物样式,只有景州才有。”

“……其他的没什么头绪吗?”洛折鹤放下瓷娃娃,又拿起一盒胭脂对着光看。

“圣子觉得呢?”聂甘棠有些疲累,倚在床边,打着呵欠反问道。

即便是有什么头绪,聂甘棠也不太想和洛折鹤说。

防着人,总没错。

似乎知道她的意思,洛折鹤笑了笑,并不放在心上。

大抵也是累了,洛折鹤的目光有些迟缓,似有恍神地盯着盒子一处打转。

“圣子不困吗?先睡吧,明日再研究。”聂甘棠拍了拍床榻,说道。

“也好,明日对着太阳光看,看得更清晰一些。”

说着,洛折鹤似乎想到了什么,提议道:“左右将军出去也是漫无目的地查,不如明日留在家里,我同将军一起看看,两个人四个眼睛,肯定能看出点什么来。”

聂甘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洛折鹤便站直坦然让她看,两相僵持,聂甘棠缓缓躺下,说道:“好啊。”

……

翌日清晨,因着昨日下过雨的缘故,空气中还弥漫着清凉的水雾。

早睡早起的聂云霄准时出门买早点,洛折鹤也难得很好说话地离开了聂甘棠的房间,回了自己屋里。待聂云霄买完早点回来,再装作刚起的样子从房间里出来。

“大妖怪今天心情好像很好?”聂云霄仰着小脸蛋看洛折鹤,若有所思道。

聂甘棠闻言立时瞪了洛折鹤一眼,暗示他不要乱说话。

她可不想听到什么“昨夜大妖怪吸/精补元了”之类的浑话从他嘴里说出来。

被她一瞪,洛折鹤还算收敛,淡淡道:“昨夜睡得舒坦,睡香了心情自然好。”

至于怎么个舒坦法……

聂甘棠扶额,还好小团子不懂这些。

“小团子,今日想不想去书堂听课?”聂甘棠转头问向聂云霄。

“可以吗!娘亲不需要我看门吗?”聂云霄亮着眸子道。

这里的书堂是镇上大善人捐的,供一些没钱的孩子学书,平时闲暇的孩子也可以去旁听。小团子本性喜欢热闹去过几回,更多时候还是留在家里帮聂甘棠看家。

“不用,大妖怪看门就行,我们这几天可能要离开,你可以和你的那些小朋友再多相处一段时间。”

一听说要离开,小团子紧张地捏着聂甘棠的衣角,问道:“我们要去哪里,是又被坏人们追杀了吗?”

“没有,别怕,有娘亲呢!只是娘亲要去别的地方执行任务了。”

聂云霄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娘亲去哪我就去哪。”

“那……吃饱了就准备准备出门吧?”聂甘棠揉了揉他的头,温柔道。

送走聂云霄后,她将东西从房里拿出来,说道:“好了,圣子,我们开始吧?”

“好啊,”洛折鹤抄着袖子,站在聂甘棠身侧,看着她垂睫放好箱子,将其打开。

“说起来,将军,听说京中好东西很多,可有多味的熏香?”洛折鹤随口问道。

“圣子若想要,来日我回了京,给你买一点寄过去。”

“将军的夫郎用的是什么熏香?”

“没注意,怎么了?我一贯不太琢磨男儿家用的熏香这类东西。”

“将军总在这种事上装糊涂,我要将军夫郎的同种熏香,是为了谁,将军不知道吗?”洛折鹤眼波流转,两人的衣物似有若无地摩擦起来。

“你学他做什么,用你自己的便好。”聂甘棠拧眉道。

“那将军,觉得我的熏香好闻吗?”

一股浓烈的木质香气铺面而来,聂甘棠捂着头俯趴在小桌上,看着洛折鹤轻巧地从盒子里拣出了几个物件来。

“防人之心的确不可无,你说对吗,将军?”洛折鹤将那物件熟练地塞到了他的衣袖里,轻笑道。

“你发现了什么?”聂甘棠有气无力道。

“发现了什么怎么能和将军说呢?”洛折鹤耸肩,“若是将军早我一步拿到了证据,我岂不是白忙活呀?”

算了,和败者也没什么好说的。

洛折鹤收敛笑意,转身面向房间的方向。

他要去收拾一下行李,御蛇木麻痹人的时间很长,他有足够的时间把心爱的话本收拾好后离开这里。

只是他刚迈出一步,后背便搭上了一只手。

“圣子说得对,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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