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
宣玉尘一整日都十分风轻云淡, 回府同阿若吃了鲜肉粽,又吃了些点心聊了一会儿,言笑晏晏, 心情很好的样子, 倒是阿若心事重重,恹恹地吃完就告辞了。
院里上下没人觉得宣玉尘哪里不对, 直到半夜他突然又发了热,整个人不知道是因高烧还是因为被魇住,双目紧闭, 牙关紧要,似是痛极。
小奴仆哭着跑出去找府里的下人, 求她们去外面请大夫,闹闹哄哄间,正碰上半夜归来的戚舜华。
随行士官听从她令去请大夫, 而她则疾步冲去宣玉尘的卧房,珠帘被她烦躁掀起后又重重落下,叮铃乱碰的珠链一声声敲在了她的心门上。
戚舜华看着被衾中像是汗浸过的人,怔怔抚上心口, 好像哪里有什么突然裂了。
她拨开人群走到宣玉尘身侧, 伸手抚上他的鬓发,好像是她手劲太重,又好像是他梦到了什么足够痛苦的东西,宣玉尘的眉头蹙得愈发紧, 合着的双目上也滚下了温热的泪。
像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喉头滚动, 随后浑身颤抖地发出悲恸的呜咽。
戚舜华皱了眉头,在宣玉尘院里小奴惊悚的目光中, 擡手将宣玉尘抱起,令他伏在自己的怀里,而后生疏地拍着他的后背,似乎要给他顺气。
这样的动作她是第一次做,竭力搜寻着自己曾见过旁人哄小儿入睡的画面,最后记忆的落点,停在了第一次见那位小公子的时候。
在那时,宣主君便是这般擡手轻拍小儿后背,哄着年幼的孩子安逸入睡。
她模仿得生疏,可明显让宣玉尘好过了很多,他的身子虽然还烧着,但好歹是不哭了。
戚舜华心里直犯嘀咕,难道真是白日她说他那一通把他说难受了?
可是要承认聂甘棠是对的,她又觉得难受得很。
她在满室静谧中出神思索,手还自动拍着宣玉尘,突然,她耳边响起沙哑的声音。
“爹爹,对不起。”
戚舜华的手一顿,微微偏头看向俯首在她肩头上的男人,就那么看着,好像能把他梦中的内容瞧出大概。
可她瞧不见他的梦,反倒是透过他打湿的鬓角,看到了许多年前的小儿郎。
白玉似精雕玉琢的脸,在她坐在树上往下看的时候,突然绽开一个清雅如莲花的笑,张开唇,露出里面莹亮的白牙,笑着问她:“你说你没有名字,那我以后叫你小容君好不好呀?”
她抿着唇不说话,他便就这么认下了。
到后来的许多年后,被老镇北将军收养丶取名为“戚舜华”的她,在养母数落她“脾气爆,日后得找个性子软一点的小郎君”时,脑海里全是他跟在她身后笑着喊她“小容君”的模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戚舜华捏着他的手,垂睫道,“你这一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
宣玉尘院里的人发现一件事:自主君病那一夜之后,将军待主君好了一些……不,不是一些,是好了许多。
譬如从不管主君用度的戚舜华突然找账房来问,还提了他院里的月银,甚至还拿出圣上先前赏她的人参,要奴仆整只熬了给宣玉尘补身子。不过大夫说不至于,大补反而伤身,待日后身子好一些分次熬汤给主君喝就好了。
难不成是见到主君柔弱的样子,终于心生怜惜了?
白芷了悟,手掌拍手背,在宣玉尘身侧絮絮叨叨:“主君,我就说男儿家多示弱一些有用,你以后再在将军面前扮扮弱,一定能让将军把你当眼珠子疼。”
宣玉尘皱着眉咽下最后一口药,忙不叠含上饴糖,含糊不清道:“你干脆让将军把我镶眼眶里,出去都带着。”
“您不去做怎知将军不会把你当成宝贝,遇见人就想显摆显摆?”
“这辈子是不成了,下辈子我努力。”宣玉尘眯着眼,擡手随便一挥,说道,“就投胎当她的符令,日日被她带着不离身,你说好不好?”
白芷见他又在这乱说打哈哈,脚一跺,说道:“您看将军好不容易待您好一些,您还这个样子!”
“她待我如何,我清楚。”
“昨夜将军抱着您哄着您,您怕是不知道吧?”
宣玉尘用帕子捂唇轻咳的手一顿,长睫微擡,眸中深潭隐有涟漪,又很快地成为了静水:“大抵是平时哄阿若哄惯了,所以她顺手就这么做了吧。”
“她可没主动找账房说要提阿若那边的月银。”
“可是她给我提了我也花不完啊。”宣玉尘摊手道。
横劝竖劝劝不动,深宅里的小奴仆哪能说得过京中曾经八面玲珑的宣氏族长,愤愤接过药碗,踩着羞恼的步子走了。
听说宣玉尘生病前来探望的阿若与他擦肩而过,不过粗神经的男儿家并没有发现这小奴火气大了些,还柔柔地打了声招呼,撩开珠帘进入了内室。
宣玉尘淡笑道:“阿若,今日来这么早吗?”
“听说主君病了,”阿若揉着小帕子说道,“我带了点东西来瞧主君。”
说着,他从身后小奴手里接过一个木匣,捧着递到宣玉尘眼前,说道:“这是将军从前赏给我的一些补品,我舍不得吃,都给主君补补身子。”
留在屋里的茯苓用其他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咕哝道:“将军给我家主君赏了个人参呢。”
阿若一愣,宣玉尘接过木匣,说道:“那便多谢阿若郎君啦。”
他将木匣放在膝上,打开来看了一眼,又含笑合上递还回去:“这里头是燕窝,滋补养颜的,我留着没用,你拿回去滋养一下你漂亮的小脸蛋罢。”
阿若忙伸手推拒:“我不懂这些补品,不过既能滋补养颜的话,便更要给主君了!主君劳心劳力,更需要这些才是。”
宣玉尘敛睫,说道:“好罢,那我先收下,不过这礼我不能白收。”
说着,他打开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从里面掏出来一对玉镯,说道:“这个送你。”
阿若看着眼前莹白无瑕的镯子,狂摆手道:“不成不成,这个一看就很贵,我不能要!”
“收下吧,”宣玉尘拉过阿若的手,为他一只一只戴上,而后轻轻碰了一下镯子,说道,“很好看。”
他们二人,一个是出身贫苦的小农男,干农活长大,一双手上遍布厚茧与疤痕;一个是出身显贵人家的小公子,虽然家族已经没落,但也不至于沦落到亲自干重活累活,一双手细腻光滑。
当这双白嫩的手亲自为他戴上镯子的时候,阿若愈发无地自容,局促收回手。两只手上的玉镯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他又受惊分开两手,生怕弄碎这对镯子。
阿若吸吸鼻子,眼睛不由自主滚出了泪,他嗫喏道:“为什么这世上的人会差别这样大,有的可以吸干自己骨肉至亲的血,有的却可以待与自己无关的人这样好……主君,您是上天看我过得难捱便派来渡我的神吗?”
宣玉尘脸上的笑僵硬了一瞬,而后轻柔地摸了摸阿若的额发,说道:“阿若,你也不必这般神化我,我与你所遇见的其他人,并无二致,无论是将军,还是你的姐姐姐夫。”
阿若低垂着头,说道:“不一样的,一点也不一样……”
说罢,他胡乱摸了摸脸上的泪,将其中一只手的手镯褪下,塞到了宣玉尘手里,说道:“这只还给主君,我们两个一人一只好不好?”
“成对的东西分开可不是什么好寓意。”宣玉尘看着手心里的玉镯,平静道。
“主君在府里,我也在府里,我们都在将军身边,永远永远也不要分离。”
宣玉尘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了相距不远的两个镯子上,说道:“嗯,不分离。”
阿若在这里待到用过午膳后离开,茯苓在屋里摆弄阿若送来的燕窝,说道:“您听听他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您更该滋补,主君,您莫要太单纯,这样的挑衅之言都听不出来!”
“歇一歇,”宣玉尘喝了口水,淡声道,“你头一个主子到底怎么教你的,不是在挑拨离间就是在准备挑拨离间。咱们府里的主君侍君关系不似其他府,你也别总端着你那老几件,我瞧着都累。”
“等将军的宠爱被阿若都抢走就晚了!”
“说得好像阿若没来前将军还宠我一样。”
不知道怎么了,这明明最该扎宣玉尘心窝子的话被他这般淡然地说出来刺茯苓心窝子,茯苓哽了又哽,最后冲出去和上午被宣玉尘怼得生气的白芷一起哭了。
宣玉尘一个人在屋里待了会儿,自行下了床,挪到屋外,躺在了躺椅上,擡手遮住照在眼上的光,一晃一晃倒是安逸。
在这般安逸下睡得迷迷糊糊的宣玉尘突然觉得身上一沉,下意识以为是小猫跳到了自己的身上,旋即觉得在自己身上展开的暖意有些不太对,他移开手,正看到面无表情的戚舜华,正在展开他身上的毯子好盖住他。
见他醒了,戚舜华捏着毯子的手一顿,毛毯层层在他身上堆叠,宣玉尘随意地拉起毯子,说道:“多谢将军。”
戚舜华张张口,好像要跟他说什么,可她的随行士官突然出现在院门口,行礼道:“将军,聂小将军来了。”
戚舜华抿住唇直起身子,转身同她道:“知道了,引她到书房里,我在那里等她。”
说罢,再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宣玉尘,而后擡步离开。
宣玉尘盖着毯子失神躺了一会儿,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将毯子叠好放在躺椅上,同样擡步走向了她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