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
即便师容卿今夜所说的所有话都不似一时冲动, 但聂甘棠还是犹豫道:“容卿,你……今日受了刺激,难免乱想, 你先好好歇一歇, 我们的事,容后再说。”
师容卿垂睫, 目光落到她扶上他胳膊的手上,轻声道:“妻主,我方才的话, 是我想了许久,思考许久的, 我没有冲动。”
“你有想过和离之后你的将来吗?”聂甘棠迟疑吐字道。
师容卿双目无神地摇头,说道:“或许回师家待嫁,或许这一辈子就不结亲了。”
“可以和离, 但不能是现在,你如今这个样子,不能回师家。”聂甘棠沉声道。
师容卿擡睫看她,目中有星星点点的感激:“如果我生来便是聂家的孩子就好了。”
聂甘棠一愣, 牵唇道:“聂家也没有你想的那样好……不过, 你是儿子的话,兴许的确好一些。”
聂甘棠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师容卿疑惑蹙眉,刚想开口追问, 便听到聂甘棠说道:“你快歇息罢, 我进来的时候, 你的脸上还有一点血色,瞧你现在, 赶紧躺下,我去看看给你熬的鸡汤好了没。”
鸡汤哪里那么容易熬好,聂甘棠也只是找个借口而已。她走出去合上房门,外面月华皎然,她出神看着月亮,直到再次被一个小石子打中。
“将军,你瞧,我现在绝对能让套圈摊老板哭了。”
墙上坐着一个人,坐姿乖巧,可手却没那么乖。只见他膝上放着小布帕包裹的一整包石头,大有和她来场石头仗的架势。
聂甘棠没说话,突然起跃跳到了墙上,而后揽住他的腰跳入了清荷院。
小石子哗哗啦啦落了一地,洛折鹤被她松开,颇不在意地拍拍身上的石屑,嘴里嘟囔道:“吓坏我了,将军。”
聂甘棠单刀直入道:“我不在家这段时间,你跟容卿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呀。”洛折鹤没擡头,淡淡道。
“真没说?你没说小团子的身世?也没说我们从前的关系?”
洛折鹤很无辜,这回不是知道什么故意装傻的无辜,而是真不知道症结的无辜:“我说那个干嘛,说那个,将军夫郎还能把位置让给我不成?”
“你说对了,容卿要和我和离。”聂甘棠面无表情道。
“那将军应该反思一下你自己,”洛折鹤面色如常道,“即便将军这几日不在家,我与将军夫郎相处的时间也没将军和他一夜长。”
这话听来挺正常的,但聂甘棠总觉得有种丝丝缕缕的酸味……也可能是她多想了吧。
“那多奇怪啊!他今日说我不爱他,以后也会永远不爱他,说自己不想步公公的后尘,还说很羡慕我的母父。”
洛折鹤站得腿酸,自行坐到了石凳上,面色诚恳道:“显然这些话的症结在将军以及将军母父,不在我。”
“……他也提你来着。”聂甘棠犹豫开口道。
“说我什么了?”洛折鹤饶有兴味问道。
聂甘棠怎么会把师容卿口中她喜欢洛折鹤的话说出来,她目光闪烁,不答反问道:“你还是先说说这几日你跟容卿说了什么吧。”
“真没什么,若真要计较,那便是我发现他想以死来挽回聂家在百姓口中的风评后,劝了一下他。”
“竟有此事!”
“嗯,也就是这件事之后,他能听进我的话了。密道啓用那日,还是将军夫郎来告诉我外面风评转好,我这才拿出了将军的符令,后来将军夫郎也没多质疑,拿着符令就去安排了。”洛折鹤徐徐道。
聂甘棠摸着下巴思索:“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他觉得我有事瞒着他却不瞒着你,所以对我们的关系想多了。”
“那是他觉得吗?”洛折鹤慵懒擡起眼皮看她,白皙的手从袖中滑出,攀到了她放在桌上的手背上,“难道不是事实吗?”
聂甘棠受惊缩手,嘴硬道:“别乱想,只是因为你比他的身份特殊而已。”
“特殊是指哪方面的特殊呀?”洛折鹤弯唇,“是在将军心里特殊,还是……”
“那自然是因为你立场特殊。”
“将军这又不把我当须得严防死守的外族人了?”洛折鹤收手,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
聂甘棠眸光一滞,而后道:“说起来,我大概猜到你为什么炸掉你那个什么乌浔窟了。”
“啊,将军这几日焦头烂额,还有心思探查我的事,好感动。”
聂甘棠:“……下回谁要摘你脑袋,你是不是还要谢谢那个人看得起你?”
“那可不一样,那人又不是将军大人。”
“阴阳怪气。”
“好啦,不说别的,将军大人,说说看,你查到了什么?”洛折鹤整个身子半趴在桌上,托腮笑看她。
“把你那个皮里阳秋的‘大人’给我去了。”
“是,将军。”洛折鹤说得心不甘情不愿,眼睛却亮得吓人,像幽莹深潭倒映的月光。
聂甘棠平复了一下狂跳的内心,而后道:“乌浔窟里是历代圣子的尸身,有些人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有一些却不甘,于是临死前,写下不少怨怼之言。你做的事不只是将炮仗丢了进去,你还散播谣言,说里面先代圣子传神命归来。百姓瞧见了里面冒的烟,真以为神至,蜂拥而入,却看到里面鲜血淋漓的真相。”
说着,聂甘棠定定地看向洛折鹤,一字一顿道:“你想要摧毁南炎对神明的信仰。当然,信仰没那么容易根除,但今日开了一个失信的豁口,再过十年,再过百年,不信神的人会越来越多,你的目的便就达成了。”
“将军既然能猜到我的用意,干嘛还要对我这么生疏,明明知晓我想和南炎划清界限了。”洛折鹤讨好地勾起她的小指,晃了晃。
“你和南炎划清界限,但你没和你妹妹划清界限啊。”聂甘棠抱臂道,“你明明可以将一切暗中进行,却偏偏要自己动手,让南炎王真正地走到了百姓眼前,将你失掉的民心转移到洛寄舟身上。后来你又想抢先一步夺走陛下想要的证据,应当也是为了交给洛寄舟让她来跟东乾索取什么,来立她吧?”
在聂甘棠面前,洛折鹤总觉得所有的挣扎都是徒然。他轻笑一声,放开聂甘棠的小指,目光放空,思绪好像飘得很远。
“我总觉得,一个人拼尽全力想要得到某种东西,不应该因为一些可笑的陈规而被迫放弃。譬如我,譬如她。将军,你夸过我聪明,可你知晓,我的聪明在处理政事上全然不够用。
“圣子舅父在我小时便着力教我如何治理南炎,后来还允诺我若是学会了一节,便可以戴着帷帽出去透气。天可怜见,我想出去都快要想疯了,学起来自然万分用心。但,太难了。我搞不懂为什么治洪要这样做,抗旱要那样做;不明白南边的气候和东边的气候怎么就不一样;分不清什么时节该用什么什么法来种庄稼。可寄舟很厉害,我死记硬背一整天的东西她读一遍便能记住,我学得云里雾里绕来绕去的知识她看一眼就能弄懂。我以为以后南炎的担子会落在她身上,她也是如此地想。”
说着,洛折鹤长叹:“可是将军,你知道,依照南炎的情况,南炎只能交到一个庸才的手里,而她永远只能做一个庸才的副手。她天生要强,自然不肯认输,从前年岁小不懂事,以为是自己不够努力,便日日埋头苦读,一日只睡三个时辰,有时甚至还不够三个时辰,结果如何,所求自然是求不得。
“看到她,我就想起渴望自由,却被折断羽翼摔下墙的我自己。”
洛折鹤说着,轻笑道:“其实她可以像最先开辟乌浔窟的那位南炎王一样,不用在意手下的流血与牺牲,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就好。可惜她的父君生性良善,教出来的孩子是个刚直的小木头。在那位南炎王筹划如何架空圣子的年岁里,她睡在书海,为着永远不可能达成的目标越陷越深。我想成全她,更是为了成全我。”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南炎你是回不去了。”聂甘棠开口道。
洛折鹤偏头,似乎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而后道:“坦白讲,没想过。先前逃出南炎,也只是想活一日便是一日,等以后花光了钱,活不下去了,便找个山明水秀炽光盛的地方,暖洋洋地死去,烂在泥土里。小花在我的身体上盛开,小狗以我骨血为食,夜里化为磷火与萤虫为伴……将军,你不觉得这样子丶很美好吗?”
说着,他突然直起脊梁,补充道:“怀里得抱着我最爱的话本子,说不定下辈子投胎成书架丶投胎成油墨丶投胎成……唔,纸还是不要了,只能看一页。除它之外,馀下的都有数不清的话本子可以看!”
聂甘棠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问道:“你步步为营求来的自由,只是为了死去之时的那一日光阴吗?”
“这样不好吗?”洛折鹤认真问道。
聂甘棠淡笑一声,说道:“我不是你,没有办法做出好与不好的解答。”
洛折鹤也跟着淡笑一下,而后道:“方才忘了补充了。我不信神,是因为它给我带来的不是美好,而是苦难,但对于鬼怪之说,我倒是不好评判。所以,若是死了,我也想瞧瞧人死后是不是真的能变成鬼,如果可以,那就可以飘去秋月春风的梦里催他快点写了!”
聂甘棠:……
现在她觉得江月樵有点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