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

和离

说完这句话, 师容卿好像卸了全身力气,眼前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聂甘棠抱起他, 正想说话, 师太傅便叫了人去运师主君的尸身,赶客之意明显, 聂甘棠只得先将师容卿带回聂府,而后再找大夫来看看他的情况。

不过,带着师容卿走之前, 聂甘棠经过师太傅身边,突然道:“儿媳原以为师家的门风严正, 是因行淑女道,不做违心事。现在看来,阖家上下苦苦维持的不是‘道’, 而是面子。”

这根指着她鼻子骂“伪淑女”有什么区别,师太傅当即便要叱骂回去,可聂甘棠吵架不行,腿脚那是一等一的快, 说完便跑, 只剩下一个气得满脸通红的师太傅捂着心口哆嗦着说“你你你”。

将师容卿带回府里,聂甘棠快马加鞭请来了大夫,大夫诊过脉后说其只是受了太大刺激,气血上头以致昏厥, 没什么大事, 吃点药调理调理便好了。

送走大夫时, 师容卿还没醒,聂甘棠坐在小院子里支颐发呆。也就这发会呆的功夫, 脑袋好像被什么砸了一下。

聂甘棠抓住从头上弹开的小石子,寻着石子打来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隔壁探出来一个熟悉的脑袋。见到聂甘棠看向他,他轻轻叹息,笑道:“将军,平时我爬上来,你早就发现了,今日何至于挨了石头打才发现?”

聂甘棠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淡淡说道:“你准头不错。”

“谢将军夸奖,”洛折鹤双肘撑在院墙上,像小动物一样歪歪头,说道,“依将军所见,我这准头,下回能不能让套圈摊主哭出来?”

聂甘棠蹙眉思索,认真道:“一个说明不了什么,万一方才你只是凑巧打中我,那下回去套圈,哭的就是你了。”

洛折鹤跟着想了想,微扬下巴道:“也是,那我再丢几个。”

“歇歇,”聂甘棠抱臂起身,走到院墙下,仰头看他,“如今容卿屋里有两个奴仆在呢,一出来就能瞧见你,别闹腾。”

洛折鹤听罢奋力爬上墙头坐下,而后伸手扣上了兜帽,掩住了自己的一头白发,说道:“这就看不见了。”

聂甘棠失笑,低低道:“傻瓜。”

洛折鹤双腿并拢自然垂下,双手撑在身子两边的墙上,优哉游哉地晃晃腿,说道:“将军笑了。”

聂甘棠抿唇,而后咳了咳清嗓,说道:“家里事多,你自己在清荷院乖一些,不要吵容卿,他……这几天不开心。”

洛折鹤敛睫,收起了自己那悠闲模样,说道:“还是对付你们家的那个人下的手吗?”

聂甘棠摇头:“未必。虽则今日在师府门口的那些人绝对是因人煽动而聚,但师家这几年结怨太多,多半是旧仇干的。对付我们的人没那么闲,惹完一个又一个,除非她疯了。”

说着,聂甘棠问道:“小团子和你道歉了没?明日便把他送回学宫,可得道了歉再走。”

“明日?”洛折鹤的手指在垒起院墙的石上敲了敲,而后道,“不是说要在家多待几天?”

“家里出了这种事,怎么能让他继续在这待着。”聂甘棠叹气道。

“好罢,那将军放心,小郎君给我道过歉了。”

“那就好。”说完,聂甘棠正想赶人,身后的房门便被人打开。

她循声回头看过去,师容卿面上难掩疲色,静静地了一眼院墙上坐着的洛折鹤,又看向聂甘棠,说道:“妻主,侍身有话想跟你说。”

洛折鹤很给面子地跳回了院里,聂甘棠走向师容卿,屋中其他的小奴一个个与聂甘棠错身而出。

师容卿将聂甘棠请进屋里,奴仆散尽,房中唯他们两人。

“容卿,你身子还虚着,怎就下了地?”聂甘棠关切开口道。

师容卿擡臂斟了一盏茶,而后推给她,轻声道:“方才侍身迷迷糊糊中听得大夫说了,侍身无事。明日……还得依照规矩回母家,为父亲守灵。”

“公公若在天有灵,定不忍心你为他憔悴伤神。”

师容卿颔首:“父亲他是这样的,总为旁人着想,甚少为自己考虑。”

说着,他微微出神,目光放空,看向窗外:“侍身一直以为,每一户的主君,都是父亲那样,安稳妥帖地安置妻主后院里的人,尽心竭力教养无论是否为他所出的孩子,待妻主万般敬畏,待孩儿至亲至疏……可后来,嫁入聂家瞧见了岳爹,这才发现,世上已嫁夫原不都是父亲这样的。

“我瞧岳爹会偎在岳娘怀里撒娇,而岳娘会予他许多银钱供他随意玩乐。我见过他们亲昵地坐在院中看星星丶看月亮,见过岳爹枕在岳娘的膝头,听她讲关外趣事……如此种种,我从未在母亲与父亲身上见过。”

聂甘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你父亲兴许乐在其中?鬼扯。

而在她思索如何安慰他的时候,师容卿又开口道:“父亲这一辈子……大抵同嫁入聂家之前的我一般,也从来不知道原来男子还可以那样活。所以他这一生的花期,实则在被蒙住耳目中过去。花期过了,他便也枯萎了。”

说着,师容卿悲从心起,放在膝上的手抓皱了衣衫,他哽咽道:“有一件很后悔的事,在最后一次见他时,我说了让他伤心的话……我还没来得及同他当面致歉,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和他解释为何我会那么说。”

室中灯花在最后一跳中熄灭,四周顿时一片黑暗,聂甘棠怕他畏黑,抓住了他的手,而她这一握,好像给了师容卿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他反握住她,以一种卑微的语气问道:“妻主,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聂甘棠无言站起身,走到了他的身边,而师容卿站起来,轻轻地拥住了她,将下巴轻轻地抵在了她的肩上。

而后,青年释然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妻主,我们和离罢。”

聂甘棠后背一僵,她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容卿,你在顾虑什么?”

“我没有顾虑,”师容卿轻轻开口,胸腔因发声而微微震动,“是我想开了。”

“你怕我同师太傅那样辜负你?容卿,我不会那样做的。”聂甘棠一面拍着他的后背,一面柔声道。

“我知道,”师容卿蹭了蹭她的脖颈,柔软的长发蹭得她微微发痒,“妻主不似母亲,不会将我的付出视为理所应当,也不会将枕边人随意舍弃。”

“那你……”

“可妻主同母亲有一点相似,你像母亲不爱父亲一样,不爱我。而我所羡慕岳爹,仅是因为,岳娘爱他。”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抱了一下聂甘棠,而后毫不留恋地松开了她,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妻主不爱我丶且或许以后永远不爱我的事实,我从很久前便已意识到,只是不愿接受,心里想着一定会有转机……可方才我却猛然惊觉,这样的我,可幻想能够在母亲手下过好日子的父亲,又有什么区别。”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爱你呢?”聂甘棠小心翼翼又十足疑惑地开口问道,“是我对你不好吗?”

“妻主待我很好,”师容卿再度偏头,看向院中的秋千,“妻主托人为我栽的棠树丶为我制的秋千,是我这一生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是不够吗?”聂甘棠问道,“我也可以像母亲对父亲一样对你。”

“爱是心意相通。如果妻主予我银钱丶允我撒娇,心觉这便是妻夫情爱的话,那主人对待小宠,怎就不算情爱?”

这话太过熟悉,在许多年前,她也用同样的话术,回绝了一个跳下神坛的少年。

事实证明,彼时的少年对她的确没有多少爱,更多的还是追求刺激的离经叛道。而眼下,被师容卿奋力撕开的窗纸后,也满是她不爱他的事实。

“妻主待我很好,只是这样的好,像是对待一个客人一样疏离,像是对着本章条目,一道一道去学如何待人,而不是发自心底。”师容卿一边说,一边虚虚地抚上她的脸,“妻主待我太客气了。”

“正如妻主头一次娶夫,我也是头一次嫁人。起先生疏,不知该如何进一步,后来妻主归来,我久不见妻主,心慌情怯,便不自觉疏远妻主,直到那日妻主问我是不是不愿意嫁给你,我才慌了神,想要去争取,想要去证明被你视作谎言的爱……可妻主再回来的时候,我却发现,我已经敲不开妻主的心门了。”

说罢,师容卿的目光越过窗子,看向清荷院的位置。

“妻主喜欢阿鹤郎君吧?”

聂甘棠矢口否认:“没有的事!我与他这些时日都没有不轨行径!”

师容卿敛睫,淡声道:“人对人的爱意,不是靠肌肤相亲来证实的。这句话,我从许久之前就想同妻主说了——在妻主用亲吻试验我口中的爱真伪之时。”

聂甘棠难得又沉默了下来。

“妻主,或许你自己没注意,但你对阿鹤,同对我,大不一样。我曾无意见过你同他相处,那时你的神情不似待我时那般疏离客气,反倒像……见到了另一个自己。”

师容卿轻轻笑了笑,拭去眼角的泪,说道:“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呢?就像是话本子里的女主角,看腻了许多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小郎君,突然见到生性活泼开朗的男主角,而后眼前一亮,暗淡的眼前满是明艳色彩。”

聂甘棠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干涩开口道:“你丶你还看话本子……”

师容卿一愣,叹出长气:“我也只是个普通郎君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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