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目
然而, 事态却并不如聂家姐妹说的那样安然。
前去打探消息的小奴回了院里,面色苍白,抖着唇瓣, 怯怯地看向师容卿, 不知道该不该说接下来的话。
师容卿在聂家姐妹紧张的目光下身子晃了晃,自行撑住了一旁的石几, 一字一顿道:“你只管说便是。”
小奴唇瓣张合,惊惶道:“是……师主君的母家姐妹来向他借了钱去放印子。如今事情闹大了,那死者家人说这人命官司师主君也占一份儿……哭嚎着要官府把师主君一并拿下。”
师容卿霎时脸色苍白, 双腿一软便要瘫坐下去,还是聂甘棠眼疾手快将他稳稳扶住, 而后道:“容卿,你放心,此事罪不在公公, 府衙那边不会真的擒人的,最多就是请去问个话。”
师容卿故作平静地抚上聂甘棠扶住他的手,想说自己没有事,可一开口便掉下来的眼泪昭显了他的无助。
聂月临嘟嘟囔囔开口道:“这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师主君在师家向来规规矩矩从无错处, 如今累得师家被众人指点……”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聂甘棠将聂月临呵斥闭嘴后又对师容卿说道,“我这便派人去师府护着公公,你若想,我便把他接到聂府来。”
师容卿颓然摇头道:“如今罪名虽在父亲身上, 但遭难的实则是师家。我明了父亲借钱前未必知道家里人是要偷着去放印子钱, 可母亲她们是不会管的, 百姓也不会管的。”
说着,师容卿周身一震, 突然用力抓紧了聂甘棠的手,慌乱道:“妻主,侍身求你,快派些人去师家,让他们看着父亲,我怕他做傻事!”
聂甘棠点头:“我骑马快,亲自去。”
说罢,疾步走出了院门。
聂月临留在此处也是徒然,尴尬地安慰了师容卿两句,便找了个借口走开了,出门前倒是吩咐了师容卿的小奴看着他点,这才放心离去。
师容卿自然是不会做傻事的,他在原地出了一会神,而后在珑玉紧张的目光中“噌”地站起,小步跑着奔去了府门口,他虽没说话,但小奴知道,他在等聂甘棠的消息。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心急如焚的缘故,只是委托聂甘棠传个话,等到天已成了浓墨色,等得师容卿心焦,她还是没回来。
他怕聂甘棠在路上出了事,刚想叫个奴仆去师府看看,却见远处夜色里缓缓突显出一个驾马身影,他心中欣喜万分,平素端庄的步子现今快出了残影,在跑到聂甘棠身前时,还险些绊倒。
聂甘棠看向疾步跑过来迎接她的师容卿,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在漫长的沉默中用力握紧了缰绳,勒得双手充血赤红。
“妻主?”师容卿见她目带悲色,一路强忍的泪坠了下来,他擡袖遮掩拭去眼泪,挤出了一个万分不自在的笑,他试探开口道,“是不是父亲已经被府衙带走了,所以妻主没有见到他?”
聂甘棠低声出言道:“容卿,你准备一下,我带你去师家。”
“什么?”师容卿一愣,面上泪流成川,他却好像毫无感知一般,讷讷开口道,“父亲如今在哪里?”
“……”聂甘棠翻身下马,扶住了他的手臂,声音愈发低,“婆婆先前也有你的顾虑,派了人看住公公,可……他还是使计支开了守着他的奴仆,扯下床幔……自尽了。”
师容卿听罢,像是没有听懂一般,眼珠机械转了转,而后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脸上,好像是让她再说一遍。
或许是瞳色使然,在师容卿嫁入聂家前,那双棕瞳总透着淡漠,令人望之生畏,后来在聂家待久了,那双棕瞳变成了暖木的颜色,虽整个人还是那副清冷不染尘的样子,但多少没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如今,那双好不容易生了温度的眼睛,在听到方才那番话之后,突然变得空洞,了无生气。
“我去让人准备马车。”聂甘棠开口,当即便要与他错身,突然手臂一痛,被他死死抓住了手腕。
师容卿低垂眼睫看着她的手,说道:“骑马吧,骑马快些。”
这悲到极致的冷静让聂甘棠打了一个寒颤,她咽了唾沫,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你抱紧我。”
说完,她翻身上马,而后将师容卿揽起,置到了身前,确认他紧紧抱住她的腰后,扯住缰绳调转马头,带着师容卿在无人的街道上策马疾行。
到师家时,传闻中挤在师家门口的闹事者已经散了个干净,大抵是知晓他们所针对的人已死,没了宣泄的对象,再闹下去只会难看收场。
聂甘棠搀着师容卿下了马,看他腿脚绵软,刚想扶住他,却被他轻轻推开,而后眼见着他挺直腰背踏入了师家大门。
聂甘棠走在师容卿身后徐徐跟着,仔细观察他的状态,预备在他撑不住昏厥时出手,可看似身影单薄的人,却强撑着走了一路,直到进了他父亲的院里。
院中跪着一片哭泣的奴仆,师容卿垂目扫了一圈,发现这些并不是父亲的贴身奴仆,再往里走,才看到那些熟悉面孔——他们哭哑了嗓子,跪在白布前,无声地抽噎。
白布下有一个瘦弱的轮廓,师容卿不用掀开白布都知道下面的人是以何种端庄姿态躺着。那姿势自然不是他吊死前的最后一个姿势,只是有的人要他端庄,那他连死都不可以失态。
他很想放声哭出来,可不知是不是身处师家的肢体记忆,他连哭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哭。
直到堂外的风吹入,拂开轻飘飘的白布,在旁边人手忙脚乱扯住白布的时候,师容卿看到了沉眠的那张熟悉的脸,一路掉干了泪的眼再度湿润了起来。
原本安静的师容卿突然扑上前,失了所有的仪态,动手去同奴仆抢白布。奴仆不敢跟他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白布团成团扔到一边,而聂甘棠没有帮忙拦住他,甚至还趁乱替他抢了白布的一角。
师容卿终于跪在了师主君的身侧,捂着脸低声哭了出来。
“都在这闹什么!”冷漠的女声从众人身后响起。聂甘棠回头一看,师太傅笔直地站在门口,阴沉着脸看着眼前闹剧。
师容卿没回头,聂甘棠不动声色隔开了师太傅看向师容卿的视线。
“容卿,你今日回来,不合规矩。”
传统上,出嫁的儿子要在亲族死后第二日才可以归家,只不过这种糟粕早就没多少人遵守了。师太傅莫名其妙来这一句,聂甘棠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
“婆婆,这种时候,便不要守那种规矩了吧。”
师太傅因为聂甘棠婚前有孕的事一直心有芥蒂,对聂家横看竖看都不顺眼,对聂云霄也没什么好脸色,师容卿在师家宴上带了两次聂云霄后就再也不带了。这时候,聂甘棠还开口,她自然没好气:“师家不比聂家那般不顾祖宗传下来的礼法,聂小将军还是快带着夫郎回去罢。”
聂甘棠:……好气,可以打长辈吗?
她刚想说话,身后的师容卿不知何时止了哭声,沉声开口道:“母亲,外面那些奴仆是哪个院的?”
“是为母派来看着你父亲的。”
师容卿缓缓回头,眼中泛着红血丝,紧紧地盯着她,被聂甘棠扶起后,轻轻推开了聂甘棠,向师太傅走了两步,指着师主君身前哭泣的奴仆,问道:“那他们呢?”
“那时候,他们被带去了问话。”师太傅面无表情道
聂甘棠觉得不对,插嘴问道:“放印子钱的是师主君母族,何至于问师府里伺候师主君的人?”
“聂甘棠,这里没你们妻夫俩说话的份!”师太傅咬牙道。
师容卿轻笑开口,话中还带着哽塞的哭音:“母亲为什么不答呢?您明知道父亲会为了师家自尽,却还调走贴身侍奉他的奴仆,叫来一群能被轻易骗走的人照料他。母亲,那些人是真被父亲‘支开’了,还是受您指示不要管他?”
师太傅骤然擡手甩了他一巴掌,骂道:“混账东西,你在编排你母亲什么!”
师容卿一侧秀脸立刻被打得红肿起来,他没有伸手去抚,反而又走近了一步,开口道:“容不肖子再问母亲一句,那些人中,可有人受您意在父亲耳边状若无意地提起他‘拖累’整个师家的话?”
师太傅呼吸急促,擡手又要给他一掌,却被疾步冲来的聂甘棠伸臂挡下了。
她掌掴不成,气得浑身颤抖,指着师容卿怒骂道:“嫁了没规矩的人家,你也愈发没规矩了,如今竟学会了诘问母亲?”
“您只要回答‘是’还是‘不是’,为何这般恼怒?”聂甘棠愤愤道。
师太傅知晓师容卿猜到了什么,左右四下没有族中人,便也不再躲避,直截了当道:“孽子,你是不是觉得你父亲死得委屈了?你这是来得迟,没瞧见方才外面那难看模样。既是你父亲招来的祸,生死都在他自己,你在这为他鸣什么不平?”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师容卿惨笑出声,面上汩汩淌泪:“那您是觉得父亲该死吗?您觉得父亲有罪吗?您熟读律法,知晓此事错不在父亲,可您还是希望他死,因为只有他死,才能把师家摘出去,才能维护师家的面子。”
“你承了师家的荣耀,现在还要来指点维护师家荣耀的我的不是?”师太傅不可置信道。
师容卿笑不动了,目光木然:“父亲为您丶为师家这么多年,难道终了,便只是维护师家面目的工具吗?
“容不肖子容卿问一句,这么多年,您有在意过父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