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
午后日光自敞开的窗外倾泻, 洒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
聂甘棠发上盈着浅淡的花露油香气,洛折鹤眯着眸子深吸气, 而后睁开眼, 目光沉静:“将军,你能告诉我这个点心怎么了吗?”
“许是今天厨房太忙, 做点心的厨子把盐当糖使了。”聂甘棠抱臂笑答,“咸得慌。”
“怪不得,”洛折鹤垂睫, 淡淡道,“吃完额外想喝水。”
“要喝点茶吗?”聂甘棠问道。
洛折鹤缓缓摇头:“不必, 喝汤已经解渴,多谢将军。”
“你这没有味觉的病,是何时患上的?”
“天生的, ”洛折鹤平静道,“不止味觉,其实嗅觉和听觉也带点毛病,和时常看不见东西一样, 有时候闻不到味道, 有时听不见声音。只不过这些都是时好时坏,味觉是一直没有的。”
“先前你用御蛇木制迷香,是不是那段时间也闻不到味道?”
洛折鹤目光在她身上缓慢游移,饶有兴味道:“将军这也能猜出来?”
“很简单啊, ”聂甘棠长叹, “当时就觉得哪不对。你这样的性格, 不应该身上蹭上了御蛇木的味道还没有察觉,你不是那种粗心的人……害得我后来一直在想你是不是还有下一步计划。”
“所以将军一直提防着我呢。”洛折鹤声音没有起伏地说道。
“咳!”聂甘棠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算算时间小团子应该要来给你道歉了,他看见咱俩在一起就难受,我先走了,还是那句话,该罚罚该骂骂,我们不插手。”
那人心知失言溜得可快,待洛折鹤将目光投向窗外时,外头早就没了人影。
过了一会儿,院门被再度打开,聂云霄挪着小身子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洛折鹤闻声看过去的时候,还瞥见门口消失的师容卿的衣袂。
聂云霄在他窗前站定,不敢进屋,洛折鹤垂睫看了他一眼,转过身,留了一个背影给他。
“对……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做坏事,骗你吃姥爷的酸菜。”
他低垂着小脑袋,糯糯地说着,说完好半天洛折鹤也没出声,他便忍不住擡起头,偷眼看那大妖怪的情况。
情况好像有些不妙,大妖怪肩头一耸一耸,好像哭了。
聂云霄心底着急,方才父亲教他的说辞一股脑全忘了,小脑袋一片空白,末了唯唯诺诺道:“大妖怪,你骂我吧……打我也行,不要难过了。”
向来清泉一般的声音如今却好像哽塞不畅,在聂云霄头顶响起:“我哪里敢打骂小郎君,小郎君是府中的主人,我不过是个外人。寄人篱下,哪能对主人无礼。”
字字不提委屈,字字都是“你不过欺负我是个没有依靠的外来人罢了”。
聂云霄听得愈发内疚,心道自己怎么可以做这样坏的事,即便一时冲动,也不应该……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对大妖怪。先前偷偷用墨水染黑了大妖怪漂亮的头发,大妖怪也没有怪他,还帮他瞒着娘亲。
呜……他怎么可以对大妖怪这么坏。而且,大妖怪的母亲父亲不在他左右,他身边更是没有朋友陪伴,唯有娘亲识得他,他黏着娘亲,也是情理之中。……这样一个把娘亲当成稻草的可怜人,自己竟然还把他当做父亲的敌人。
聂云霄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自责,想着想着就抽抽噎噎掉起了眼泪。
闲着没事拿纸叠小虾蟆的洛折鹤听见身后异样转身,讶然道:“小郎君,你哭什么?我好像没说什么重话吧?”
聂云霄的哭泣戛然而止,他同样讶然地看着洛折鹤手中半举的小玩意儿,哽咽道:“你没有哭?”
“被你父亲教训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哭什么?”洛折鹤问道。
“那你刚才肩头为什么一抖一抖的!”聂云霄问道。
“我在叠纸啊。”洛折鹤晃了晃手里的虾蟆,问他,“你想学吗?”
“不想!”聂云霄咬牙回了,又问道,“那你的声音为什么变了!”
“变了吗?”洛折鹤偏头想想,“哦,应当是吃多了咸点心,齁的。”
“你既然没哭,为什么我跟你道歉,你不理我?你没听见吗?”
洛折鹤面色平静道:“我有听见啊,不过道完歉走就是了,还要我做什么反应吗?”
聂云霄委屈道:“我以为你不接受我的道歉。”
“要这样表态?”洛折鹤道,“那我接受你的道歉。”
“没了?”
“还要有什么吗?”洛折鹤将纸放在膝上,继续埋头叠。
“你丶你真的不打我不骂我吗?欺负你是我错了,挨打挨骂也是我活该,我都可以的!”
洛折鹤闻言看向他,小孩子正奋力鼓着腮,他笑了一声,说道:“免了,你这几天多吃点东西吧,瞧你瘦的。”
聂云霄:……
更愧疚了。
目送小孩子垂头丧气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洛折鹤的目光回拢,落在了手心里的小纸虾蟆上。
那小家夥还是被家里人保护太好,这点小事都被他归类为了“欺负”。
洛折鹤轻笑一声,心想,这叫什么欺负。
从前在南炎王宫,他被早早定为了下一代南炎圣子,被关在玹徵宫中不得外出,唯有去见父卿的固定时日才能瞧一瞧外面的花草树木。
宫中之人因他身份对他十分敬畏,即便没那么守规矩的人,也会因为信仰对他礼遇有加。
可王宫中的小孩子们,是没有信仰的。
最开始,也不过是趁四周无宫人,推他下水的一双手。
到后来,发现他偷偷出逃会被圣子舅父毒打,那些孩子们就有意跑去圣子身边告假状,将他的出逃编的有鼻子有眼,给洛折鹤骗来了新的打罚。
小孩子的恶意太简单了,没有嫉妒,没有看不惯,只是盯上了他,想要欺负他,于是所有的事便顺理成章。发现没有人会站在他身后,这样的恶意就变本加厉,直到他们有了信仰之后才消停。
他们会后怕吗?不会。对他们来说,这只是无足轻重的恶作剧,神爱世人,不会跟不懂事的小孩子们过不去。
而漠视他苦难的整座王宫的人,待洛折鹤只有敬,没有亲,不会有人站在他的角度思考,从而发现那些孩子说的都是谎言。他是架在高台上的神像,没有人会管神像是不是受了委屈,没有人去管神像有没有哭泣。他只是寄托着信仰的冰冷符号,只要活着就好。
以圣子寝居为圆心建成的巍巍宫墙里,只有他是外人。
虽然洛寄舟不太喜欢他,但他挺喜欢洛寄舟的。她嘴上冷漠,但至少把他当人看。也只有在她身上,他才找到了一点点关于家的感受。
当然,这一点点家的样子,同寻常人家来比,还是不够看的。
洛折鹤将手心里的折纸放在桌上,踱步到了院子中,仰头去看隔壁院飘过来的落花。
这个时节,棠花要谢了。
隔壁院传来两道女声,他后背抵住墙,仰头看着天,耳朵却专注地听着隔壁的动静——是聂甘棠和她那个妹妹的声音。
“阿姐,我不明白,那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你为什么放心把符令交给他啊?”
嗯?说到他了吗?
“他的身份不能说,反正不是外人,我心里有数。”
……不是外人?
洛折鹤眸光一滞,棠花瓣适时落在了他的衣襟上。
“好,他的事我不问,可那日来府里的人又是怎么回事?他们是冲着我们举家性命来的吗?是诬陷你和母亲的人发现计划要失败,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吗?可幕后之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非要置我们聂家于死地?阿姐你说话呀!”
“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天塌下来有我和母亲撑着呢。”聂甘棠悠悠开口,听声音,似乎抿了口茶。
“你与母亲都有秘密,都有任务。可阿姐,我也长大了,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不是已经可以领着一支单骑夜袭敌营了吗?我虽不能武,但聂家的事我也能出力了呀!”
“不要着急嘛,日后家里指着你的地方多了去了,有些东西,到聂家落在你肩头上,你自己就明白了。”
洛折鹤听罢低笑,心想这女人敷衍起人来是真懒,一点表面功夫都不乐意做。这叫什么来着?画饼?
“你也说了天塌下来有你和母亲,那聂家何时能到我肩头!”聂月临愤愤说着,用力踢了一下石几,这一踢踢出了一道漫长的痛呼,和聂甘棠幸灾乐祸的震声大笑。
隔壁院门又被打开了,传来一声急促的脚步声。
“妻主,月临。”开口的是师容卿。
洛折鹤听着奇怪,将军的这位夫郎向来是言行端方,很少这么慌过,又出事了吗?
“容卿,怎么了?”聂甘棠也是同样奇怪,她擡手扶住憔悴的师容卿,关切问道。
师容卿开口,话中带了泪意:“方才侍身母家来信,说是午后一群人堵在了师家门口,言说师家人放印子钱逼死良民……”
“师家家风严正,怎会有人放印子钱,还逼死了人?”聂月临开口道。
“具体侍身也不清楚。”师容卿哽咽道。
“容卿,你先别急,我这便派人去打听打听到底是个什么事。先前这种情况我也见过,一般是什么不懂事的奴仆借了主家的名头,和主家并无关系。”
“是啊,”聂月临点点头,附和道,“况且师家是什么门庭,百姓都清楚,他们同你一样相信师家是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