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觉
聂甘棠目光在垂睫看她的那张脸上流连, 眼见着那人眸似月牙儿弯弯,忍不住擡手点了点他的眼皮,说道:“好了, 我要沐浴了, 你快出去。”
洛折鹤不乐意,小声哼哼:“将军头发还没干呢。”
“干了后我自己抹花露油, 你快出去,别让别人看见了。”聂甘棠绕过他的头坐起身,拍了拍他的手臂, 颇为无情道。
“说得好像咱俩偷情怕被人瞧见似的。”洛折鹤不情不愿拢着头发站起来,单手扯着发带在头上绕了几圈, 束好后披上披风,扣上兜帽。
“咱俩这样除了真偷情也和偷情没什么区别了,”聂甘棠擡步向汤池边走去, 一边走一边嘱咐道,“出去小心些,别撞着人,也别乱说话。”
“知道了。”洛折鹤拉紧兜帽, 推门而出。
只是还没走出院子, 便和一个小小稚童碰上了。
聂云霄可是亲眼看见洛折鹤从聂甘棠和师容卿的浴房里走出来,头发半干不干,衣衫不整,这是在做什么呀!
小小的孩童挡到了洛折鹤身前。
洛折鹤本想装作没看见, 径自绕过, 可那小孩子竟然双臂张开, 拦住了他。
“你丶你刚刚去浴房做什么!”聂云霄色厉内荏道。
“你平时去浴房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洛折鹤俯下身子, 眨眨眼。
“娘亲也在浴房里吧?我知道她在这里沐浴。”
“她在不在,你敲敲门不就知道了?”洛折鹤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
聂云霄咬咬唇,皱着小眉头道:“是娘亲让你进浴房的吗?”
洛折鹤闻言,饶有兴味挑眉看了看他,却见他一脸认真,好像真的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洛折鹤何许人也,什么时候顺过别人的愿?只见他伸指点了点小孩儿学着大人紧紧蹙起的眉头,淡声道:“将军不让我说。”
聂云霄扁扁嘴,拍开他的手跑走了。
看着他疾行的背影,洛折鹤若有所思揣起手,偏头想了想,心说自己可严从将军命,没有乱说话,于是悠然回了清荷院,等着人来送午膳。
聂甘棠沐浴完后,到膳桌前,一家人都已经坐好,就等她了。
满桌菜色琳琅,基本上都是她爱吃的,至于为什么是“基本上”……是因为有一些是孟念妹以为她喜欢吃的。
比如酸菜鱼。
孟念妹见她落座,执箸夹了一块酸菜鱼给她,殷切说道:“来,甘棠,有些日子没给你做酸菜鱼了。还记得吗?你怀小元宵那阵儿,最喜欢吃这个了。”
聂甘棠一看那一坨泛着金黄色泽丶沾着些许酸菜的鱼肉,口腔里就不由自主分泌出汹涌的唾液,牙根还隐隐泛酸。
没办法,躲不掉。她闭着眼,视死如归地飞速夹起鱼肉,塞入嘴中,而后飞速咽了下去。
“哎呀,你这孩子,好吃也不能吃那么急!”孟念妹喜不自胜道。
眼看着孟念妹又要给聂甘棠夹,聂雁大发慈悲出手,夹了一块肉放到孟念妹碗里,柔声道:“你也别总顾着她,多吃一些,你看你,都瘦了。”
孟念妹羞得脸通红,低声开口:“老妻老夫了,孩子们都看着呢。”
聂雁闻言,目光扫了一圈餐桌,被目光扫过的人皆眼观鼻鼻观心佯装看不见,一家人就在这样言笑晏晏的气氛下结束了这一顿饭。
“对了,可给清荷院里那个送吃食了?”收拾碗筷的时候,聂甘棠偏头问道。
“阿鹤郎君想吃佛跳墙,小厨房正炖着,一会儿便送去。”师容卿温顺道。
聂甘棠新奇道:“还特意给他开小竈?我不在家这段时间,他还挺受欢迎?”
师容卿淡笑道:“毕竟是客人,不能怠慢了。”
说这话时,他小心观察着聂甘棠的脸色,发觉她对“客人”一词没什么反应,紧紧揪着的心不由得松了些许。
但也只是些许。
因为紧接着,他便听聂甘棠说道:“一盅佛跳墙可能不够,再给他弄点小点心吧。他不喜欢口感差的东西,多弄点绵软的。”
“是。”师容卿恭顺道。
“对了,小团子呢?”聂甘棠突然想起来,方才吃饭的时候这小家夥就没什么动静。
师容卿左右看了看,说道:“许是去学书了吧?这孩子回来时还说怕落了课。”
聂甘棠闻言,刚想感慨一句真勤奋啊,便听旁边小奴插嘴道:“奴方才瞧着小郎君走去厨房的方向了。”
“嗯?”聂甘棠开口道,“是中午的膳食不当意?”
师容卿摇摇头,说道:“可是,云霄不挑食啊。”
……
一个人跑进小厨房的聂云霄当然不是要找东西吃。
今日大妖怪又背着父亲和娘亲走得那样近,亏父亲忙活着给他做好吃的。
父亲那样好,怎么可以被辜负。这都是大妖怪的错!他一定要给大妖怪一个教训,让大妖怪知道,拆散别人母父的代价!
给洛折鹤做的佛跳墙已经盛好了,厨房里的奴仆好像是有什么事,不在厨房,这正省了聂云霄找借口把人支开的功夫。他左右看看没人,又环视一圈厨房里的材料。最后,乌圆的眼睛停在了孟念妹的酸菜坛子上。
聂云霄伸出小手,奋力挪开上面的厚重石盖,里头的酸气扑面而来,冲得聂云霄险些失态跌坐在地上。
好,很有味道。
他用小帕子捂着鼻子,舀了许多酸菜加进了做好的佛跳墙中,用量远超出孟念妹的拿手好菜酸菜鱼。
加完酸菜后,他将一切恢复原样,背着手若无其事地走到了清荷院附近的小花园里,一边荡着秋千一边观察清荷院门口。
没多久,奴仆便端着吃食打开了清荷院的门。
聂云霄从秋千上跳下来,小步跑到院门口,探头看着小奴将东西放在了窗口边,在小奴转身前收回小脑袋,躲到了一边。
小奴走后,聂云霄推开院门,而此时,洛折鹤打开窗子,正盯着汤盅里乌压压的菜蹙眉沉思。
发觉他来了,洛折鹤擡睫,问道:“小郎君来这里是要和我一起用膳吗?”
说着,他动手将一旁的点心盘子递给聂云霄,说道:“这次的点心很软糯,尝尝看?”
“不用啦,”聂云霄状若无意地摆摆手,说道,“中午吃得好饱哦,你还没用膳呀?”
“我听说佛跳墙很好吃,便同将军夫郎提了一下,现今刚刚做好送来……小郎君,这些是什么呀?”
洛折鹤用筷子夹起厚厚的酸菜,诚恳问道。
问话的人真心实意地发问,答话的人就有些心虚了。为了不让洛折鹤起疑,聂云霄强作镇定道:“是酸菜喔,姥爷说娘亲可喜欢吃了。”
“将军喜欢吃?”洛折鹤听罢,将信将疑道,“她有这么喜欢吃酸吗?”
聂云霄睁着大大的眼睛,认真道:“今日姥爷还说娘亲可喜欢吃他做的酸菜鱼了呢,小团子不说谎。”
“……”洛折鹤狐疑看他,又看看筷子上夹着的酸菜,略一想,便将酸菜夹入了口中。
聂云霄紧紧地盯着洛折鹤的脸。只见他面色如常地咽下口中酸菜,而后又夹了一大筷子,往嘴里塞去。神情冷漠得像话本里剥人皮丶拆人骨头丶吃人肉丶饮人血的妖鬼。
聂云霄吓得双腿几欲站不住,踉踉跄跄后退,旋身迅疾地跑了出去。
洛折鹤轻笑,将筷子放下,拈起点心吃。
吃了几块点心,又开始埋头收拾盅里剩馀的佛跳墙,当他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聂甘棠推门而入。
“你吃完了?”走上前的聂甘棠看着汤盅见了底,讶异道。
洛折鹤思索了一下自己现在应该露出的神情,而后落寞道:“总不能饿着。”
“小团子方才找我自首了,”聂甘棠叹气,“他平时不这么顽皮的,可能……是觉得你会为祸聂家,所以欺负你,容卿已经去教育他了。还好你这舌头耐得住酸,不然这好好的一道佛跳墙真是浪费。”
“我耐酸?”洛折鹤歪头问道。
聂甘棠淡淡道:“先前彭州夏日猎,你给过我一个酸的要死的果子,我吃着险些酸掉牙,你却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我记着呢。”
“将军对我好上心。”洛折鹤支颐,眸子亮晶晶。
聂甘棠:……只是大为震惊罢了。
她有意错开洛折鹤过于热忱的目光,摸了摸鼻头,说道:“一会儿小团子会过来跟你道歉,该怎么罚看你,我们做母父的不拦着。”
“你们做母父的?”洛折鹤挑眉,话尾拉长,好似欲言又止。
聂甘棠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转念一想又觉得没错,坦然道:“生恩哪有养恩大?容卿教养小团子这么多年,认他为父不过分吧。”
洛折鹤浅笑点头:“嗯,不过分。”
今日这么好说话?
聂甘棠上下打量他,便听他又道:“难得将军还记得我是小家夥的生父,真是让折鹤受宠若惊丶甚为惶恐。”
阴阳怪气。
“算了,我原谅那小家夥了,不用让他来道歉,就当是看在今日点心好吃的份上。”
听洛折鹤这么说,聂甘棠知道他在给小团子台阶下,摇头道:“该怎样就怎样,是他做错了,就应该付出代价。”
说着,她拿起洛折鹤还没吃完的点心,一边往嘴里递一边道:“不能让他犯了错还无事发生,不然……”
洛折鹤头顶上的声音停了。
“不然?”洛折鹤仰头看向缓慢咀嚼着点心的聂甘棠,出言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不然岂不是给他灌输了‘用好吃的点心就可以补偿曾经做的坏事’的思想?”聂甘棠咽下口中点心,漫不经心道。
洛折鹤耸肩:“看在点心的份上嘛。”
“那你说说看,今日的点心是什么味道?”聂甘棠突兀问道。
洛折鹤湛蓝眸光闪过一丝茫然,随即镇定道:“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聂甘棠学着他方才的样子耸了耸肩,说道,“就想知道什么口味的点心能让圣子宽宏大量放人一马咯。”
“顽皮啊将军,”洛折鹤垂睫,“点心什么味道你方才不是吃过了吗,怎么会不知道。”
“是啊,点心是什么味道尝过了就知道。”聂甘棠缓缓俯身,挑起他的下巴,避着他直视她的眼睛,“那圣子怎么高低不说点心什么味道呢?”
洛折鹤张张唇,随后贝齿咬住下唇,直到咬白了唇瓣,这才松开被蹂/躏的唇肉,露出一个粲然的笑。
“将军就会捉弄我。”
“是你在捉弄我们。”
聂甘棠直起身,一字一顿道:“你其实根本就吃不出来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