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节
戚舜华到深夜才回府, 月上梢头,在月光下,她走过正厅, 在花园中瞧见一个蹲下身的身影。
还没等她说话, 那人自己站起来,便被眼前的戚舜华吓了一跳。
宣玉尘一手抱着猫, 一手轻抚胸口,低声道:“将军,这么晚了, 刚下值吗?”
戚舜华擡头看看月光,而后目光下滑, 落到他的脸上,说道:“你呢,这么晚了, 还在外头?”
宣玉尘淡笑道:“院里有猫儿跑了出来,怕它扰了将军安生,便自个儿出来寻。现今已经把它抓住了。”
说着,他举起怀里的小猫, 向她晃了晃。
“嗯, 早些歇息。”戚舜华微擡下颌,情绪没有任何起伏地说道。
就当她转身准备向院里走去的时候,宣玉尘突然叫住她:“将军,这几日……你总是披星而出, 戴月而归, 是圣上有什么要事交给你吗?”
“男人家管好府中的事就行了, 不要问不该问的。”戚舜华没有回头,淡淡说道。
“是。”宣玉尘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极轻极淡,像一缕即将被风吹散的烟。
第二日清早,宣玉尘从梦魇中惊醒,掰着手指头算也不过睡了两个多时辰,起身梳妆时,便听身边的小奴说将军已经离府了。
小奴一边给他梳头,一边絮絮道:“这几日将军格外忙,不过忙点好,反正她在府中时也不来找主君,总腻在阿若那里,现在她不常在府,回来也是回自己院里睡,咱们不得宠,那阿若也得意不了。”
宣玉尘擡手挑了个玉冠举给他,说道:“我与阿若都没把这种事放心上,偏你们总是心里较真。前些时日你和伺候阿若的奴仆吵起来险些被将军治罪,还是阿若求的情。”
小奴扁着嘴接过玉冠,说道:“主君,你又记错人了,和阿若奴仆吵起来的是白芷,奴是茯苓!”
“哎呀,差不多嘛。”宣玉尘淡淡笑了,说道,“不管是你还是白芷,何至于对阿若敌意那么大?他来这里学东西的时候,还经常给咱们院里的小郎君带糖呢。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茯苓咬了咬腮肉,别别扭扭道:“可是丶可是奴是主君院里的人,断不能跟侍君院里的亲如一家,不然丶不然就是背叛!”
宣玉尘看着镜子里煞有介事的小奴,噗嗤一声笑开,说道:“听你这意思,待到我走了,阿若做主君,你才会给他好脸色?”
“您在说什么呀!”小奴大惊失色,“呸呸呸,呸掉。这种话可说不得!再者说了,阿若可不如您处理府中事务利索。”
“哪里不利索了?你在瞧不起他还是瞧不起我这个师父?”宣玉尘伸出手指,作势给他一条一条算,“阿若如今识字都识得差不多了,打算盘飞快,会看账本,府中物资的调度他也开始学了,放哪家不是个做主君的材料?”
“可他现今在镇北将军府!头上有个您,他这辈子也别想飞成凤凰。”
“刻薄!”宣玉尘似嗔似怒地数落他。
“咱们府里大多人不向着您,您又是个淡然宽心的,自己待自己都不上心。奴一心向着您,您还这般说奴……真是冤死奴了。”
小奴小心地束好宣玉尘的发,然后把梳子往妆台上轻轻一丢,小嘴一撅就开始耍赖撒娇。宣玉尘只好哭笑不得地去哄,赔上了今日中午的甜点心才给佯装阴沉的小脸哄霁了。
穿戴整齐后再院里和小猫玩了一会儿,有个小奴跑来说芙蓉不怎么爱动了,宣玉尘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芙蓉是只特别爱跳的猫儿,忙跟去瞧瞧,见那家夥懒洋洋地窝在墙角,他伸手一搂,手往它肚子上一摸,笑眯了眼:“好事,有崽子了。”
一个小奴苦着脸道:“天呐,再养下去,咱这一个院子里的猫快比整个京中的野猫加起来还多了。”
说着,有只小猫从树上跳下,扑进了他的怀里。
于是小奴的苦脸又带上了甜蜜的煎熬。
宣玉尘收手拢进袖子里,淡然道:“院里多些活气不成吗?”
“成,您说什么都成。”
主仆在院里追着喂猫,没过多久,来学东西的阿若就上了门。
阿若先是和院子小猫玩了一会儿,这才开始今日的学习。
掰着手指头算算,他要学的也都差不多了。他不是个多聪明的孩子,贵在刻苦努力,因他知晓这种日子来之不易,所以不敢轻易荒废,宣玉尘说的每个字都听进去了。
“你这几日学得不错,想要什么奖励吗?”宣玉尘将东西推到一边,赞许道。
阿若兴奋地鼻尖都红了,不敢置信道:“真丶真的吗?我还害怕主君嫌我学得慢。”
宣玉尘认真道:“当然,我不说假话,你学得很好,比我初学如何掌管家事时快多了。”
阿若磕磕绊绊道:“可丶可是,我还有很多生疏的地方。”
“熟能生巧嘛,”宣玉尘安抚道,“多学学就好了。”
阿若猛劲儿点头,而后便要再拿过书看,却被宣玉尘拦了下来。他不明所以地看向宣玉尘,听他无奈道:“歇一歇吧,我瞧你这学习的劲头,估计半夜说梦话都是书里的东西。”
“没关系呀!反正将军这几日都没来找我。”阿若随口说着,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喃喃道,“好奇怪,这几日将军也是格外忙,一连好几日没来我这里了。”
“她们女人的事,四海之内没什么不管的,若将军得了空闲,去寻你,你得好好服侍她。”
阿若点头如捣蒜,连声道:“一定,一定!不会让主君失望的!”
“真乖,”宣玉尘眯着眼笑着,问道,“有什么想做的事吗?就当是你学得好的奖励。”
阿若眸子一亮,说道:“真的可以吗!阿若想出去玩!”
宣玉尘偏头:“那你去玩吧。”
怎料此话一出,方才激动的小郎君又蔫了,问道:“主君可以陪我一起吗……我有点怕。”
“是怕撞见你的姐姐姐夫?”宣玉尘问道。
阿若点了点头。
宣玉尘叹息:“教你这些你就是想告诉你,你如今是将军府的主子,即便他们曾是你的血亲,但你的身契已经从他们家削去了,你背后有将军府,还在害怕什么?”
阿若嗫喏道:“道理我都懂,可是丶可是……”
“罢了,”宣玉尘缓缓起身,“就陪你这一回。”
阿若在他身后小小地欢呼一声,便迈着欢快的步子回去换衣裳了。
两人换好外裳坐上马车,宣玉尘问道:“有想好去哪里吗?”
“奴想去鲜味斋!听说这几日上了南方的鲜肉粽,阿若好想吃啊!”光是说说,阿若都觉得口水要流下来了,眸子亮晶晶地看向宣玉尘,像讨食的小狗。
“真是拿你没办法。”宣玉尘失笑,转而扬声吩咐外面的车妇,“去鲜味斋。”
……
临近晌午,鲜味斋里人很多,有不少都是冲着鲜肉粽这道新品而来。
原想着让小奴去排队买,但下马车的时候,宣玉尘和阿若又馋上了隔壁新出炉的松软点心,便只好派小奴去排队买点心,他们二人在鲜味斋排队。
这队排的没什么特别。有的是大户人家的小奴,有的是小妻夫,有的是小门小户的小郎君和小姐,宣玉尘和阿若跟着队伍缓慢行进,脑袋放空。
直到有一个人低声同夥伴咕哝了什么,而后便演变成了周边的小骚动。待宣玉尘回过神的时候,排在他身后的小郎君早就帕子捂住口鼻,离他两尺开外了。
阿若也发现了不对劲,茫然四处转头看发生了什么,宣玉尘拉住他,示意他不要回头,专注排队。
可后面的议论是没有办法隔绝在耳朵之外的。
有些在店里用餐的客人也窃窃私语起来,“交际花”“不守夫道”“破鞋”之类不堪入耳的话零零碎碎地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有些人,状若小声丶不愿意让事主听见,实则心底巴不得把这些话变成刺,扎进事主心窝子里,见宣玉尘不做理睬,声音还愈发大了起来。
“先前听说镇北将军因为被算计而不得不娶了这千人枕万人骑的货色,我还为镇北将军可惜,现在瞧瞧,从青楼里带出来的小莺儿还成了府中宠侍……你们说镇北将军是不是好那一口啊?”
“怎么会,可别瞎说,镇北将军青年才俊,怎么会喜欢被人用烂了的贱货。”
“这你就不懂了,身经百战的人在床上才更有滋味儿呢!”
宣玉尘握住阿若不自觉颤抖的手,轻声道:“这种事情,不必听在心里就好。”
阿若眼眶里盈着泪,小声道:“主君,我的身子是干净的……”
宣玉尘垂睫,说道:“他们也不只是在说你。”
任他们说破了嘴皮子,宣玉尘一点反应都没有,不过看他旁边那个阿若已经满脸通红掩着小帕子擦眼泪,这些人也勉强满足了,正打算说最后一句就住口吃饭的时候,眼前的桌子被掀了。
“你说谁是破鞋?”
嚼舌根那人眼睛缓缓上擡,对上了冷面煞神想杀人的一双眼。
那人战战兢兢道:“我……我也是给将军鸣不平。”
“我家里的事,何须用你来鸣不平?”戚舜华把腰间的剑卸下来重重地往一旁桌子上一拍,那桌子也没逃开四分五裂的下场。
跟在她身后的聂甘棠赶紧跑过来唱红脸,一面拉着戚舜华,一面对其馀人说:“议论朝官家眷,你们有几条舌头够割?还不快滚!”
嚼舌根的人一哄而散,聂甘棠手上一轻,便看到戚舜华走到了那两个男人面前,蹙眉道:“他们说得这么脏,为什么不叫止?”
宣玉尘淡声道:“叫止有用吗?世俗的偏见岂是能说停就停的。侍身又没将军雷霆手段,可以举刀子抵住他们的舌头。”
“你不要脸面,戚府不要吗!”戚舜华从袖里摸出来一把匕首,丢到他怀中,说道,“下一次谁敢再在你面前说这种腌臜话,直接斩了他的舌头,事后一切揽在我身上便是!”
说罢,她便丢下了赔损坏桌子的银子,大迈步走了出去。
方才趁队伍乱时走前面卖肉粽的聂甘棠抱着战利品走出去跟上了戚舜华。
“你这说话难听的毛病还是不改,”聂甘棠咋舌,“这么下去迟早会出事。”
“说话不难听他能长记性?”戚舜华横了她一眼。
“怕只怕长记性的同时伤透了人家的心,”聂甘棠叹道,“什么叫‘你不要脸面,戚府不要吗’,横听竖听都像是你在怪他丢了你的脸。”
“旁人说那种腌臜话他都无动于衷,听我这几句就心碎心伤?”
“你也知晓那是腌臜话,我问你,咱俩救他那次,你又是怎么说的?你分明和他们一样那般看待他。”
戚舜华向来说不过聂甘棠,吭哧两声后嘴硬道:“他本就是个不顾惜名节的,尚在闺中便和其他女人眉来眼去,穿红戴紫,不守男德。”
“你说他自己孑然一身,肩头背着整个宣家,除了同京中权贵斡旋,又能怎么办呢?”聂甘棠手指绕着装肉粽的纸包打转,“他没嫁人时没人护着,本来就可怜,现今嫁了人,你这做妻主的又那么说他。我是个女子都不忍听,更别说他这个男子了。再这么下去,他没找根绳子吊死在你府里都是人家心善丶怕给你府上添晦气。”
“他这样的人,挣扎活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才不会主动寻死。”
聂甘棠翻着白眼摇头:还在这避重就轻地嘴硬,真是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