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花
天气晴好, 晨起的师容卿在由人照顾着梳妆时,目光便从眼前的妆镜越过,看向后头微敞窗子外的春光胜景。
待小奴为他簪上玉冠, 他便轻轻提起衣摆起身, 走到庭前,折了一怀新生的棠花, 着人将房中玉瓶里的残花拿走,而后亲自将它们插入了瓶中。
院中小奴进屋来报:“少主君,主君让您去前厅一趟, 说是师府主君来访。”
原本跪坐在小案前的师容卿立刻起身,欣喜道:“父亲来了?”
见小奴颔首, 他左右吩咐道:“将我那身苍葭色的衣裳找出来。”
更衣完毕,又上了一点妆提气色,这才抚顺衣纹, 擡步向前厅走去。
前厅的孟念妹与师主君正说着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师主君掩唇轻轻地笑,转眸看见师容卿来了, 抿唇止声, 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
孟念妹也瞧见了师容卿,向他招了招手,道:“容卿,快来坐。”
师容卿上前, 一一见礼, 而后坐到了旁边, 娴静乖巧。
孟念妹最先开口说道:“师主君难得来此,不若今日中午留下来吃顿家常便饭?”
“岂不叨扰了贵府?”师主君客气道。
“不叨扰, 你家容卿嫁入聂府,将家中上下操持得井井有条,替我省了不少心,我怎会嫌他家人来此相聚呢?”
师主君眉眼带笑,轻声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我这便去后厨选菜品,容卿,陪着你父亲说说话。”孟念妹语罢离座,叫止了准备跟去帮忙的师容卿,有意给他们父子俩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
目送孟念妹远去,师容卿看向站起身的师主君,上前虚虚扶着,带他在府中随意走了起来。
师主君是个面容温和的男人,出身不是很高,母家最高的官位也不过五品,嫁入师家,算是高嫁。虽母家不够强盛,比不得当年京中大多的适龄郎君,但胜在温顺懂事,出了名的贤淑知礼,师家闻名亲自上门提亲,以成两姓之好。
他的行事,一直都是师容卿的典范。他会打点好家里的一切,从容安排院中的男人,若妻主有需要,他也会亲自择身家清白的人入府做小侍。
不嫉妒其他男子姣好的面容,将妻家与母家的利益分开,和蔼地教养府中无论是否为他所出的孩子,师家上下都对他十分满意。
于是,师容卿便觉得,父亲的样子,就是所有人喜欢的夫郎的样子,只要一五一十学过去,那妻主一定会满意。
可好像,他弄巧成拙了。
与师主君走的一路师容卿都想开口,同父亲说一说自己如今的处境,可他又害怕开口之后,他除了成为一个让妻主失望的夫郎,还会成为一个让父亲失望的孩子。
师主君完全没有发现师容卿的纠结,同他絮絮说着家里的近况,直到发出的问句没被应声,他才讶异提高了声音,唤道:“容卿?”
回过神来的师容卿一怔:“父亲,抱歉,您方才说什么。”
师主君从鼻腔逸出长气,叹道:“为父方才说,你的九堂妹前几日同裴家幺子定了亲,这几日府中在找合适的黄道吉日,你下月可有空闲?”
师容卿沉默片刻,开口道:“应当是有的。”
“好,那待日子定下来,我头一个遣人去告诉你,你尽量空出时间来。这是师家近些日子唯一一桩喜事了,若这错过了,就要等好几年了。”
师容卿自然知道自家父亲的意思是什么,柔声道:“孩儿会时常回府见父亲的。”
“你一个外嫁男儿,回来频繁了,我怕你母亲那儿……唉,她觉得这事不太合规矩。”师主君为难道。
师容卿轻叹:“也是,不过偶尔回府探望还是可以的,父亲不必忧心。”
“那也得挑时候来,你母亲最近可能是政事不顺,我一个男人家不懂,你回来别撞她火大的时候。”师主君细细嘱咐道。
师容卿颔首:“孩儿会小心的。”
向来如此,师主君说什么,师容卿便应什么,句句滴水不漏,字字合乎情理,但师主君微蹙的眉头还是未能纾解。
他深吸气,欲言又止好几回,环顾左右无人后,压低声音道:“你母亲让我来此后不要过问聂小将军的事,虽知她不在此处一定是有要事在身,但……你这好不容易等回了妻主,才过了一年团圆日子,便又把她送走。你心中委屈,父亲知道。不过好在她如今也没起纳侍的心思,你还是她后院唯一的男人,把她等回来就好了。”
师容卿一愣,而后道:“父亲,没事的,孩儿不在意。”
“傻孩子,”师主君并不赞同,叹道,“你那是没见到她另外的男人,若是见着了,哪会像你如今这般气定神闲。”
“父亲难道不这样吗?”师容卿怔怔道。
“父亲也是一个普通男子啊。”师主君无奈道。
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了聂甘棠与师容卿的院子外。师主君远远便看见庭中的花云,开口道:“你这院子倒是雅致,打理得不错。这棠花开得尤其好,只是你在家中之时,未见你这样喜欢过棠花。”
“是妻主在北地之时,写信告知家中让人栽上的。”师容卿应答时觉得有些脸热,好似在说妻夫情事,譬如画眉一样难为情。
“那你喜欢棠花吗?”师主君喃喃道。
“挺喜欢的,父亲您瞧,”师容卿引师主君走入小院,指着树间绑的秋千,同师主君说,“这也是妻主托人来做的。”
“你哪里是喜欢棠花呢?”师主君转头看向他,眸底透着似有若无的伤感,“你是喜欢那个为你安排这一切的人啊。”
……
师主君在聂府留下用了午膳后,又同师容卿和孟念妹在一起说了一会儿京中贵眷之事,到暮色四合时才准备告辞离开。孟念妹还想留他吃顿晚饭,但他说什么也不留了。
也是,晚上外出的女人都会回府,他一个男眷在此总归是不方便的。
送走师主君的孟念妹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捶了捶自己的脑子,暗啐自己真是太失礼了。
师容卿在门口目送师主君的马车行远,一回头,从宫中回来的聂月临的马车便稳稳地停在了门口。
刚往后走了两步的师容卿止步,站定向走下车的聂月临微微颔首,互相见过礼后,便继续回头迈上台阶。
可天色太晚,师容卿有些看不清眼前的路,一时不慎,绊了一下,正当他以为要摔倒的时候,手臂被聂月临及时托了一把,这才免于磕伤。
两个极重礼数的人飞速分开,一个道谢,一个告歉,又是互相见礼,这才一前一后回了府。
方才内心尴尬的孟念妹此时已经没心没肺地去尝梁惜新研究的点心了,见到这两个人回来,将小托盘往前推了推,说道:“来,孩子们,还剩两块,你们吃吧。”
“那母亲……”聂月临犹豫道。
“娶夫郎的大事你都不管,还管你母亲吃不吃点心?少废话,吃了!”
一提婚娶之事聂月临就没声,闷头吃完点心后,自言自语地感叹道:“若是小元宵还在府中,能吃到这样的点心,肯定乐得眉开眼笑。”
“我这几日心口总是突突跳,感觉小元宵回来也就在这几天了。”孟念妹抚着心口说道。
一直小口小口吃着点心的师容卿默不作声,比起府中之人明显的愁绪,他将自己的不安暗自封存了起来。
他的不安着实是如今看来上不得台面的小事,但又足够让他辗转反侧丶少有安眠。
他真的能做好一个夫郎吗?他这样想。
……
洛折鹤在聂甘棠睡着没多久后便进入了梦乡,但这一觉睡得实在是不太安稳。许是方才经历刺杀的缘故,他心神不安,故而无法睡个好觉。
从梦中挣扎着醒来过后,洛折鹤的脑袋空了一会儿,再回想梦魇内容,却又描绘不上来,感觉能组织的每一句话都毫无逻辑丶乱成一团。
想不上来便不想,洛折鹤缓缓移目,看向洞口位置。
这一眼惊得他瞬间清醒,借着洞外微弱的月光,立在洞口的人影清晰骇人,他想转头叫醒聂甘棠,才发现洞中已经没了她的身影。
站在洞口的人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闻声回头,而后开口道:“圣子,你醒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洛折鹤惊疑不定地往前爬了爬,看清是聂甘棠的脸,这才抚着心口,幽幽道:“我以为将军扔我在这里,不要我了。”
“嗯?”聂甘棠歪头,“洞口这么显眼的影子都瞧不见?”
“就是瞧见影子不见面目,这才害怕。”洛折鹤低垂着头,淡声道,“谁知道是不是过来追杀的人。”
“他们的目标是我,不要害怕。”聂甘棠走近,摘掉他雪发上过于明显的碎草,轻声安抚道。
洛折鹤擡睫:“他们早已经看清我的样子,稍稍动点心思,应该不难想到我的身份。”
“即便他们知道你是南炎圣子,那也没关系。”聂甘棠淡淡道,“你身上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杀你没有任何价值。”
此话一出,洛折鹤了悟,试探性地问道:“那将军,倘若他们捉了我来同你交换有价值的东西,将军换是不换?”
聂甘棠状若冥思苦想的样子,为难开口道:“那圣子应该用同价值的东西补偿给我才行。”
“将军可真是一点亏也不愿意吃啊。”洛折鹤牵牵唇,语中带诮地开口道。
聂甘棠摘干净他头上的杂物,拍拍手,一手指向临近洞口的一个火堆,说道:“好了,不同你插科打诨,我烤了一只兔子,都快凉了,吃一点果腹罢。”
洛折鹤眸色微惊:“我睡了很久吗?”
“没有很久,也就小半天。昨日你受惊,养养精神总归没错。”聂甘棠轻声道。
“养养精神?”洛折鹤拿到了烤兔肉,稍稍端详了一下,便捧在手里啃了一口,说道,“难道还有下一场刺杀?”
聂甘棠耸肩:“那就得看看追杀我们之人有多大的毅力了。”
“嗯,还得再看看将军想不想让他们追上来,对吗?”洛折鹤眸中带着笑,让聂甘棠碰一眼就有点发怵。
她胡乱点头,应声道:“是呀,也不瞧瞧我是谁。”
这并不是洛折鹤想要听到的答案,他眼中笑意未减,又撕咬了一块兔肉含在口中咀嚼。
他的将军在路上给他安排了一点小惊喜,就是过于刺激了,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