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怯

情怯

“在我眼里, 你更有本事一点。”聂甘棠立刻堵了回去。

可说完,她就有点后悔了。虽然这话明褒暗贬,但洛折鹤何许人也, 听了只当她在夸他。

果然, 马车中传来一声欢愉地轻笑,听起来满足得不得了。

不过好一点的是, 他不坚持眼前的这个话题了。

马车驶出虞州,在林间小路上疾驰。

四周已经没有人了,洛折鹤挑开马车门帘探出头来, 轻轻抵在聂甘棠的后肩上,也不说话, 只是静静地靠着她。

“怎么了?”聂甘棠侧头,看了一眼洛折鹤。

“马车里有些闷,我有点恶心。”洛折鹤摸了摸胸口, 轻轻道。

聂甘棠空出一手试了试他的额上温度,而后道:“是不是晕马车了?早上走得急,也没吃早食,确实容易恶心。你先吃点干粮垫一垫?”

洛折鹤轻轻喘息, 额角又抵着她的后肩蹭了蹭:“想靠着将军歇一会儿。”

“那你小心一点别摔下马车了。”聂甘棠目视前方, 开口道。

“将军,”洛折鹤叹息开口,似怨似嗔,“你这时候应该狂霸地揽住我的腰, 紧紧地箍在身边。”

聂甘棠额角青筋隐约抽动:“抱不了, 赶车呢。”

“那我抱将军。”洛折鹤这话并不是同她商量的语气, 在话音还未落的时候,双臂便缠上了她的腰。

像小狐狸一样, 黏糊糊地腻着她,甩也甩不掉。

聂甘棠叹了口气,放弃了把他的手掰开的想法。

两侧是郁郁葱葱的绿植,山道随着马车的行进逐渐变得狭窄起来。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聂甘棠突然开口道。

“什么?”洛折鹤擡起头,问道。

聂甘棠斟酌片刻,开口道:“当年彭州夏日猎,你真的是机缘巧合到猎场附近的吗?落入陷阱,也是无意的吗?”

“将军是觉得我故意在那里等将军来救?”洛折鹤道。

“巧合太多了,圣子。”聂甘棠无奈道。

洛折鹤若有所思:“可是,我也没法子算到将军一定会路过那个陷阱。将军这么问,其实是想知道那年你身边有没有我的人吧?”

“以我们现在的关系,我觉得应该可以事事开诚布公了。”聂甘棠没有否认。

“没有,将军。”洛折鹤紧了紧抱住她腰肢的手臂,“当年出现在彭州,的确是闲来无事,想要查一查新郎失踪案,顺便来彭州玩几天。与将军的头几次相见,也并非我蓄意谋之,只是缘分使然,仅此而已。”

“好罢,我相信你。”聂甘棠耸肩,目不斜视赶着路。

“将军问完问题了,我也有问题想问将军。”洛折鹤轻轻道。

“等一下。”聂甘棠突然出声。

洛折鹤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如刃般冷锐的侧脸,正圈着她的手便被聂甘棠掰开,塞来一把短刀。

短刀还有着方才在她怀中的馀温,洛折鹤收了手,将刀拿到眼前查看,又听她继续说道:“一会好好保护自己。”

一丝冰凉突然砸到了洛折鹤的眼皮上,激得他下意识闭眼,而后恍惚察觉天上竟下起了小雨。

像是一道无声号令,林子里突然涌出一群蒙面刺客来。

自刺客手中射出的锃亮箭头破空而来,最先扎入了马的血肉之中。马匹骤然摔倒,整个车厢因惯性蹭出去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在这电光火石间,聂甘棠一手抽出长剑,一手揽住失去平衡的洛折鹤,飞身离开马车,快速向密林中跑去。

身后有源源不断飞来的箭雨,聂甘棠在林中敏捷穿行,利用树木挡住箭矢。

洛折鹤整个人算是被她单手提着,脚几乎没落过地,在过于快的行进中,稍稍张开嘴都会呛一口风。

难得安静。

身后之人弃弩追上,呈半月形围式追赶,这就使得聂甘棠没法随心按照自己的想法跑,这样下去,只能被他们逼入死路束手就擒。

一直没开口的洛折鹤突然铆劲翻上了她的后背,牢牢地抱住她,待她一手得空后,递过短刀,说道:“用这个吧,将军。”

聂甘棠咬唇,微微犹豫了一下,便就着他握住刀鞘的手,将短刀抽出来,飞掷划破右侧三人的脖颈,温热的血流喷溅而出,原本四周下的细雨也像是被打开什么开关,倾盆而泻。聂甘棠顺着打开的生路加速疾行,趁着雨大阻挡追者视线,消失在追捕圈中。

失去目标的刺客纷纷停下,回头看向一同追来的江月渚,等待他的下一步号令。

江月渚犹自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一言不发,耳侧的私下嘈嘈切切他也没有管。

方才聂甘棠带在身边的白发人,他着实很在意。

……

聂甘棠身着中衣,用火烘烤衣裳,洛折鹤乖觉跪坐在她旁边,用力拧着被雨湿透的长发。

额上时有发中雨水沿着面庞下滑,汇聚在他的下巴上,又沿着光洁的长颈汇入微敞的衣襟中。

浑身烤得暖烘烘的洛折鹤被这突然的凉意惊得打了个冷颤,又往聂甘棠那边靠了过去。她感知到他的靠近,下意识回头看去,便见那人哆哆嗦嗦,脸上没一点血色,过分长密的眼睫还坠着几颗雨珠,将落不落,分外怜人。

似乎是对她的目光有所感,洛折鹤擡睫看她,聂甘棠立时像被烫了一下一样,收回目光,而后道:“再忍忍,很快就能烤好……”

一边说一边摸上他的衣裳,试出里面的湿度后,立马将话咽了下去。

男子衣袍繁复,不如她的简洁利索,要烤好还得有一会儿。但见旁边那向来气定神闲的人如今瑟瑟发抖小可怜的模样,又觉得不太忍心,将自己的衣裳烤得差不多后便兜头扣在了他的身上。

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洛折鹤骤然回神,湛蓝眼目愕然看了一眼聂甘棠,冷到发白的唇张合两下,欲言又止。

聂甘棠摆摆手:“好啦,你先套着,我不冷。”

“将军,”一双冷白手臂轻轻搭到了她的手上,“你的身子好凉。”

“……我是女人,扛得住冷,你还是仔细着你自己罢。”聂甘棠抽开手,不自然道。

“若是你病倒了,他们追过来,我该怎么办?”

“病不倒,你多心了。”聂甘棠心中嘀咕她哪有那么娇气,一旁的身躯便贴了过来。

雪白修长的手将外衣裹在两个人的身上,他静静地靠在她的胸口,维持着彼此的暖意,而后道:“这样,就不会冷了。”

山洞外面暴雨如兽吼,洞中却静谧得彼此心跳可闻。

洛折鹤似乎在她怀里睡着了,清浅的呼吸声不断勾挠她的耳廓,聂甘棠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反抱住了他,薄薄的一层中衣下,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躯体的微微颤抖。

又惊又吓,还有睡意,也是比一般男子还要强韧的存在了。她将他抱入怀,觉得他像什么小动物,安安静静的一团,看起来软弱,却习惯每日向他袭来的危及性命的天敌,脱险之后可以这么快放下心睡着,心态好到不行。

聂甘棠擡起手戳了戳他光滑如白玉的脸蛋,见他没醒,觉得有趣,又挠了挠方才戳过的原位置,令其泛起淡淡的红晕,而低声道:“你向来聪明,难道不知道你跳到我的后背上,我没法护住你吗?”

怀中之人呼吸沉稳,将外来之音隔离在耳外,睡得很是香甜。

“如果你知道,那又是为什么呢?”聂甘棠自言自语道。

眼前的他回答不了,但聂甘棠真的很像他睁开眼,面上带着狐妖般蛊惑的笑意,轻轻笑出声,而后用半真半假的语气说道:“将军的愚笨可真是让我伤心,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是为了你吗?我想,大不了牺牲我一个,但好歹能为将军争出一道生机来呀!”

这样她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不用相信,不用再想了。

反正这人嘴里没几句真话。

但真等着他醒来,问出这个问题,她又怯于听到这样的答案。

多荒谬的一件事,见惯了死人丶见惯了厮杀丶见惯了阴谋阳谋等一切让人招架不来的小将军,竟然除了铁面母亲之外,还怕一个小郎君的真心。

洞外枝叶在如石子砸下的雨中摇曳,洞中潮湿,手侧火堆上烘烤的衣物差不多已经干透,聂甘棠小心揭开两人披着的外袍,将他抱到一侧,用烤好的衣裳盖了起来。

将他安置好后,聂甘棠才空得出手拿出一直藏在怀里的信件,它们被油纸紧紧地包着,看起来丝毫未损的样子。

聂甘棠放下心,将那些东西又收回胸口,穿好外袍,抱住剑,坐在洛折鹤的身边,背靠山洞石壁睡了过去。

火堆在静谧的山洞中不住地发出“噼啪”的声音,聂甘棠也很快陷入了睡眠,呼吸绵长,听起来有不合颠簸流离现状的安稳感觉。

洛折鹤维持着躺下的姿势缓缓睁开了眼。

好问题啊,他想。

翻到她的后背上,比被她单手揽着还要有风险。万一后面追杀之人还有馀箭,万一聂甘棠反应不及,他便会成为死在她背后的一具尸体。

他清楚,心思如琥珀般通彻,所有的选项都能延伸想到可能的结局,包括这样做的风险。

但为什么这样做了呢?

就像话本子里的那样,要么一起死,要么死一人,为另一个争出生机,笔者才不会多费笔墨描写太多牺牲之人的心理活动,好像那人想要为之牺牲,一切便顺理成章。

也许他应该用过往的不正经腔调同她说:“是啊将军,都是为了你,我才这样做的。”

可他突然怯于说出那从前被他挂在嘴上的真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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