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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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一连落了几天的雨, 到今日才停歇。堆积在天边阴沉的云散去,天穹清澈湛蓝。

天气晴好,闷在屋里久了的人早就出去透气。按照往日栖凤殿的氛围, 这时候树上都得挂上风筝了。

可栖凤殿死气沉沉, 一副雨意未歇的模样。

先前凤君求情,在陛下门前冒雨长跪的事早就传遍了宫闱的大小角落, 如今栖凤殿的小宫人们知道凤君心情不好,哪敢当着他的面肆意玩耍。虽知他不会介怀,但他们还是不忍心在他心口插刀。

不过凤君只是当日郁郁寡欢, 第二日便作寻常姿态,看书丶捣鼓茶点丶摸一摸蹿进殿中的小猫……看起来没什么心情不好的样子。

如今柳璧桑正用小炉煮着茶, 擡眼看着殿中闲得反复擦拭白瓷花瓶的宫人,后知后觉道:“怎么不出去玩?外面日头那样好。”

“我们在这里陪凤君便好。”春晓上前道。

柳璧桑轻笑,眉眼舒展开, 道:“陪我做什么?我在这煮茶,你们都要来尝一口?”

“若凤君愿意,那奴当然却之不恭。”春晓打趣道。

“你们一人一口,那我还喝什么呀?”柳璧桑嗔道, “好了, 我知道你们心疼我,我没事。都出去玩吧,你们的小风筝这几日收在房里,都快要发霉了。”

春晓从鼻腔逸出长叹, 而后回头吩咐那些宫人:“你们出去罢。”

“你不一起去吗?”柳璧桑歪头道。

“奴年岁大了, 同那些孩子们玩不到一起去。”春晓上前拨了拨小炉火, 轻声应答道。

此时那些小宫人得了令,纷纷退下, 殿中只剩他们两个人。柳璧桑擡睫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春晓,而后叹息道:“你比我还要小两岁呐。”

“奴失言。”春晓告罪道。

柳璧桑摇头:“你这过分紧绷的性子,怎么这么久都还没改的呀?”

其他主子希望身边的宫人谨慎,能挡去其他的阴谋算计,必要时,还要替他们做一些脏手的事,谨慎着不要将怀疑引到主子身上。

只有柳璧桑,说难听点,便是终日没心没肺,他不怕旁人算计他,也不想算计别人,简简单单的性子,也只求旁人能够简简单单。

春晓心说自己这辈子也改不了了,但面上还是浅笑应答:“再给奴一些时间。”

答得敷衍。

柳璧桑淡淡地收回目光,知他一贯内敛,不想就此事辩驳。凤君说了,他应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两人在室中彼此沉默了下来。

小宫人一出殿门便撒了欢,起先还小声一些,玩到投入便忘了压抑,嘻嘻哈哈闹作一团。不知道谁不小心吓到了路过的猫,那小家夥尖利地叫了一声,蹿到了树上,倒把柳璧桑执小匙的手惊得一颤,里头的茶汤不慎洒到了身上。

春晓觉得他们不像话,开口道:“奴去说他们。”

“说什么呀?”柳璧桑淡笑叫止他,轻声道,“他们这么跑啊闹啊的,不是挺好的吗?”

春晓欲言又止,柳璧桑道:“好啦,瞧他们玩得开心,我也开怀,你要是把他们吓着了,这栖凤殿又变得冷冰冰的,我可饶不了你。”

春晓福身,无奈道:“是。”

“不过,先前过年的时候,咱们宫里的人都报了出宫探亲,我安排出宫时日时,没瞧见你的名字,不想回家吗?”

春晓摇头:“奴得贴身侍奉着您。”

“出宫又不是同时出去,”柳璧桑失笑,“你出去了自有旁人顶着呀。你若愿意,我瞧瞧下个节能不能把你给安排出去。”

“不必麻烦凤君,”春晓连忙道,“奴与家里人关系不算好,这辈子也不想回去了。”

“啊,抱歉,提起你的伤心事了。”柳璧桑愕然睁大眼睛,而后道歉道。

“其实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就当奴无情罢。”春晓垂下头,无意识抠着自己的手指,“奴入宫太早了,对家人的印象没那么多,感情自然不深厚。奴入宫这些年,只见身边人逢年过节能收到家人托人送进宫的吃食衣物了,自己家里,除了同奴要钱的书信,连一句关怀之言都不曾有。留有期待的心,早就冷了。”

柳璧桑深以为然地点头,附和道:“那着实过分了些,不是你凉薄。”

随后,又拉起他的手,拍了拍,像小孩子一样碎碎地说道:“宫里发的俸禄,你都给自己买好吃的好喝的,一文也不分给他们!哪有这样的好事呀?把你当外人,又同你索取。”

春晓见柳璧桑愤愤为他打抱不平,心中感动之馀,又不免悲伤。

向来都是旁观者清丶当局者迷,身为外人,这位凤君能清醒知道他不该再接济那些扒着他吸血的水蛭家人,可落到凤君自己的身上,却还为了那冷漠的家族一遍遍触怒陛下。

他是能看清丶却不愿意看清,还是根本就看不清?

方才被吓到的猫不知什么时候从窗外跑了进来,蹲坐在榻上的小几上,圆圆的猫眼直勾勾盯着柳璧桑手侧的茶点看。

柳璧桑觉得有趣,拈起一块点心递给他,小猫立刻叼住,转过身,用后背对着柳璧桑,低下头一点一点吃了起来。

柳璧桑笑言道:“小没良心的。”

可笑过后,又轻叹:“如今雨停,想来它就要回它主子那里去了。”

这只猫并不是栖凤殿的常驻民,一身毛发油亮,应当是宫里其他人养的小宠。自头一日下雨时跑到殿中躲雨,就再也没走。

起先春晓怕它抓伤柳璧桑,想要把它赶出去,柳璧桑不忍心,让它留了下来,闲暇时同小猫玩耍。春晓见他与小猫玩乐时的笑真切,便也由着他了。

“说不定这小宠在栖凤殿待习惯了,便不愿走了呢?”

柳璧桑笑睨一眼春晓,道:“寻常人都觉得猫比狗不安分,也没狗忠诚。可只有养猫的人才知道,亲人的小猫最是重情,当初我离家的时候,我养的那只小狸奴跟得最远,马车行进好长一段了,它还在后面撵呢。”

“凤君还养过猫?”春晓奇道。

“嗯,不过也不算我养的,它原主人是母亲的一个小侍。很活泼的一个郎君,我与小猫的头一次见面,便是他热情邀我去摸摸他的小猫。后来那只小狸奴没人管,我便接手养了起来。”

“那小侍……”

“死了,”柳璧桑垂着头慢慢抚弄一旁的小狸奴毛发,眸底似有若无弥漫着伤感,“他没有倚仗,便没有单纯的资本,在相府活不长久的。”

春晓突然懂了为什么柳璧桑一直为柳家所牵绊,即便伤痕累累,即便一丝利用价值也无。

身为高门望族出来的孩子,身上早就烙上了这辈子都去不掉的家族印记,自小接触的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规训。

于是,便没有自己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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