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件
洛折鹤的手掌冰凉, 覆在她脸上,像贴了一块冰,但他眸子里的情绪却万分浓陈, 像一团炽烈的火焰, 定要从她这里来问个答案。
他的话语和目光直指人心,似乎生来便不知人与人之间该有一层不能捅破丶用来遮掩两人面目的窗户纸。但是, 不知道是否是聂甘棠的错觉,他明面上像是撕开窗户纸看看她的脸,可给她的感觉却更像将他自己的面目主动显露给她看。
不应该。
无论是立场还是他们两个的关系, 都没道理让他过于坦诚地剖白自己。
聂甘棠疲惫地用力眨眼,心道自己真是歇得少了犯困, 总想这些无用的东西。
她擡手轻轻推开他的手,而后说道:“不至于,你我如今, 还没到那种地步。”
“没到?”洛折鹤撇过脸,似乎思索了什么,后又转过头,轻笑道, “将军是觉得, 我的猜测还是有待斟酌?”
“还有些事,我想不明白。”聂甘棠摇头叹息。
洛折鹤到一旁再次坐下,抓着她的手摆弄,一边像小猫拨弄小球般玩耍, 一边问道:“哪里不明白?”
“假使戾帝果真不是皇家血脉, 两人因此有过一段感情。那戾帝是在何种情况下对虞州王坦白, 让她对与他相恋之事心无芥蒂的?他不怕告知她后会因此丧命吗?”
“说不定他对虞州王最早动心,在虞州王摇摆不定时告诉了实情。将军你要知道, 陷入深深迷恋的人,做事是不计较后果的。”
“若是他早对她动情,甘愿为她的前程铺路,那又为什么在一切快要尘埃落定之时,将属于她的东西抢走,又让她生死不知?”聂甘棠蹙眉。
洛折鹤抚手:“将军是觉得东乾先帝与虞州王的交际从一开始便动机不纯吧?”
“是,毕竟最后得到帝位的是他,说是无所求丶没有野心,我不信。”
洛折鹤垂睫圈弄她的手指关节,一根根抚过,没应声。
“有心事?”聂甘棠勾了勾手指,有意躲开他捏玩。
“没什么事,只是觉得将军不信的东西多了去了。”洛折鹤淡淡道。
聂甘棠颔首:“总要多些顾虑才是。”
洛折鹤抿唇,心道这人好赖话听不懂,这分明是阴阳怪气的话,听到她耳朵里成了赞美之词。
行吧。
“将军不妨这么想,或许当年东乾先帝变卦,并不是早有预谋,而是他发现登基的虞州王,给不了他最想要的东西。”
“这不还是和我想的一样?”聂甘棠一脸莫名。
洛折鹤缓缓摇头:“这不一样。将军认为他与虞州王的合作,始于他对权势的觊觎,可我说的‘最想要之物’,未必是权势。”
“听不懂。”聂甘棠坦诚摇头,但目光是求知若渴的。
“将军见过猪上树吗?”洛折鹤幽幽地看向她,问道。
聂甘棠又摇头:“没有,你是说这和此事有关。”
“没关系。”
“那你……”
“猪不会上树,所以将军听不懂,这很正常。”
聂甘棠咬了咬腮肉,而后道:“你要是再磨叽,猪会不会上树我不知道,但你,我一定会挂在附近最高的树上。”
这一恐吓倒是让插科打诨的洛折鹤乖觉了,轻声道:“东乾先帝想要的东西,那可能性太多了。假使他对虞州王一片真心,从一个男儿家的角度出发,自然是希望可以永远陪在他最爱的人身边。”
聂甘棠若有所思:“你是说,他想要做虞州王的正夫,但因为虞州王做不到,所以他才在最后翻了脸?可是,他又不像寻常男子目光短浅,早在一开始,就该知道他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地成为虞州王的正夫才是。”
“将军,举一反三,不是让你乱反。我何时说过他想要做虞州王的正夫了?”洛折鹤无奈道。
“的确没说,但你不是这个意思吗?”聂甘棠有理有据道,“男儿家不都会对爱人身边的男人産生敌意,想要尽数驱除,做她身边唯一的一个吗?能让两个人谈不拢,最后落得如此结局……虞州王给不了的,也只有这一个可能了吧?”
“我的猜测很简单,我只是觉得,他的愿望应该只是陪在她身边。”
“虞州王怎么会连这种要求都不愿满足,他为她做了那么多……”聂甘棠的声音越来越小,而后恍然道,“你是说,虞州王因为他做了那么多事而忌惮他,想要处理掉他?或者,虞州王根本就不知道他为她做的一切,在事后才知晓他手中沾了那么多血,从而不愿意接受他?”
“这我倒不知道,”洛折鹤耸肩,“我只是以我的角度,猜测东乾先帝是怎样的想法。至于虞州王怎么想,将军随意。”
聂甘棠越想越觉得明暗之间,有些东西严丝合缝地拼接到了一起。她出神站起身,来回走着,思索这些可能,一边走一边嘀咕道:“先前我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若是虞州王真像百姓口中那般温敦仁善,怎么会放任戾帝杀害了那么多手足;若是虞州王心机深到持续了多年的伪装,又怎么会被戾帝这样一个男子给拿捏谋害!”
有一件看似不太相干的事,突破层层疑思直击了聂甘棠!
她突然有些心惊。
假如说,戾帝的心愿真的像洛折鹤所猜测的那样,只是为了陪在虞州王的身边。那在夺走皇位后,虞州王的下落……
突然的一声痛呼唤回了聂甘棠的神思。
她闻声看去,洛折鹤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他的位置,瘫坐在一处,甩着手直嘶声。
聂甘棠擡步过去,蹲下身,问道:“你怎么了?”
“方才想帮将军多找找东西,不小心被柜子夹了一下。”洛折鹤轻轻道。
聂甘棠拉起他的手查看伤势,无名指被夹肿了,原本因挖废墟而伤痕累累的雪玉长指上泛着殷红尖尖,无端怜人。
没什么大事。
“确实得再找找证据,”聂甘棠放下了他的手指,沉思道,“如今猜测得再有道理,没有证据也是白搭。圣子,你发现什么了?”
洛折鹤不答,反而幽幽道:“我以为将军方才拉起我的手,会吹吹它,哄哄我。”
“你又没划出口子血流不止,这点小肿痛回头敷一敷就好了。”聂甘棠四下搜寻,一边搜一边说道。
洛折鹤轻轻开口道:“那看来,倘使我划出口子了,将军便会哄我丶在意我?”
“别搞那些有的没的,”聂甘棠拧眉道,“不要为了让我安抚你就故意伤自己,我们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
“这就够了。”洛折鹤轻笑道。
“什么?”聂甘棠不解。
洛折鹤低声笑道:“没什么。”
他说没什么便没什么吧,她可没心思对他刨根问底。
聂甘棠搜遍目之所及的柜箱,又将目光落到了唯一没被搜过的床榻之处。
那床的架构很奇特,并不像普通床一般四腿支撑丶底下有空处,而是被木头封的严实。聂甘棠曲指扣了扣,果然,里面是空的。
她挽起袖子,用没伤到的那只手臂猛力掀起床上木板,底下赫然显现出几封书信来。
聂甘棠小心拆开,捏着泛黄的纸张靠近油灯读了起来。
那些都是他与名义上的父君母族梁家的书信往来,所交谈的都是暗中拢权之事,里面涉及的不少势力,都在钟菀兰探查戾帝杀害皇女一事中被彻底清缴,而书信的行文,都暴露了梁家的野心——他们想要梁氏血脉夺占东乾江山。
戾帝的身份彻底浮出了水面。
至于戾帝为什么要留着这些不利于他身份掩藏的证据,答案也显而易见。
梁家有此筹谋,未必会多相信从小不在梁家长大的一个孩子,或许早就打定了待戾帝登基,架空控制他的主意。且男子掌权终究不妥,说不定待梁家的女儿出世,他们便会杀了他,辅佐幼帝,一步步达成侵占东乾江山的目的。
戾帝留着这些装满梁家狼子野心欲望的书信,应当是与梁家的抗衡。目的只有一个,警示梁家,大不了有一日鱼死网破,他不好,他们也别想安宁。
说起来,他重用柳家,估计也是对梁家的反抗。
估计费心费力扶他上位的梁家都快要气吐血了。
聂甘棠捏着信纸轻笑,拿过一旁的油灯,打算将它烧个干净。
临到火苗快要烧上信纸时,聂甘棠却突然停下了手,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信纸上所写的一切,应当是发生在夺储前不久才对,那时候戾帝早就离开了这个地方。这些信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可能,它们是被戾帝特意藏在这里的。
若是特意藏于此,就说明戾帝已经从同旁人争权步入到同梁家争权的地步了,也就是他登基前后的时间段。
那时候,虞州王已经失踪了。
方才戛然而止的思考再次活跃了起来。
假使这个密室只有虞州王和戾帝知晓,戾帝将关系到自己身份的秘密藏在了这里,那便是吃准了虞州王绝对不会来此发现,也就是说……她要么死了,要么被他囚禁起来了。
结合方才洛折鹤所说的,戾帝的愿望,再不可能的想法也已经成型了。
洛折鹤适时开口道:“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东乾先帝那么钟爱失踪的虞州王,那如今的东乾陛下是他和谁生的?她的母亲在宫中是什么位置啊?”
“没有位置。”聂甘棠淡淡道。
“什么?”洛折鹤不解追问道。
聂甘棠将灯烛放到了一边,仔细叠好信纸后塞到了怀里,淡淡道:“没什么,圣子。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什么好消息?说来听听。”
“我没有杀你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