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

幼年

话音刚落, 柳璧桑便觉得对方的动作静滞下来。他屏住呼吸,鼓起勇气注目于她,目光描摹她的眉眼,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与他的记忆一般无二, 没有任何改变。

“能有什么误会?凤君为什么这么问?”短暂愣怔过后,钟菀兰耸肩, 口吻轻松道。

“……臣侍丶臣侍是想,陛下这几日,好似对臣侍心有龃龉……”

“你说的是那日朕对你发火的事, 是吗?”

柳璧桑垂睫,默声不答。

那日陛下的怒火看似是因他听从母命而发, 但他总觉这只是一个导火索,更多的,还是她长久对他积攒的怨气。

仔细想来, 钟菀兰自登基始,待他就大不相同了。起先他还以为是她初继大统,想要让自己变得成熟,故而收敛曾经稚气。

可若真是想要摆脱稚气, 有必要待他这般生分吗?

她偏宠陆贵君, 他不会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以他的年纪,根本就不能奢求陛下独爱于他,甚至于, 他都没有想过钟菀兰会对他生出男女之情。从前冷宫的一切作不得假, 他以为她对他至少会有旧日情分, 当他是亲近的宫人也好,当他是可依赖的兄长也罢, 但偏偏,为什么是相敬如宾的妻夫?

是他何处行为不妥,让她心中对他生了刺吗?

突然的猜想让他心里阵阵发凉。

背靠一个权臣母族,他一直知晓钟菀兰总要防着外戚干政,所以有意避着野心正盛的母亲,想要在两个女人之间好过一点。

但,一个一直在他心里却没有被他正视的问题突然跳了出来。

明知有外戚干政的风险,那她为什么要立他为凤君呢?

这就是今日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在他纠结如何开口时,钟菀兰再度开了口:“那日是朕心情不好,又见你明知朕不爱听擡位分之事却还要说出来,一时热血上头,对你说了不中听的话,也做了不好的事。吓坏你了吧?”

说这话的年少帝王面上神情并没有依和语意作关切状,这只是她懒洋洋递过来的丶让彼此颜面都好看的台阶。

可是,柳璧桑从不是个愿意回避问题的人。

他擡起水雾似的眸子,问道:“陛下,当初您为何要立臣侍为凤君呢?”

室中瞬间静谧了下来。

宫人已经被柳璧桑遣了下去,只馀小炉上煮沸的茶水咕咚作响,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爬上了钟菀兰的心脏。

她扬起眉头,擡指越过小桌,抵上了柳璧桑的下颌,将其轻轻挑起,审视的目光围着青年成熟的面部轮廓打转,语气轻佻:“朕是不是该如你所愿,跟你说朕感念你旧恩,又对你早有情愫,所以将立你为凤君当做登基后的头等大事,马不停蹄办了,给一无所知丶宛如小白花纯良的你一个惊喜?”

话说到最后,语气已是万分寒凉,柳璧桑的心也瞬间冷了下去。

“是……母亲用什么逼迫您吗?”

“凤君现在还要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钟菀兰掐住他的下巴,起身俯视他,一字一顿道,“你把朕当什么了?同你做戏的戏子吗?”

“臣侍的确一无所知……”

钟菀兰厉声打断他:“戾帝在世时便拟下的婚旨你敢说你一无所知?宫中一份,你母亲一份。你若不是承了母命接近朕,你母亲怎么会为了一个对自己是否忠诚都不知的孩子,去向那老疯子要这一纸婚旨!”

果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

柳璧桑眼底的泪如雨倾泻,顺着脸庞轮廓下滑,最后汇聚于下颌。发觉手上沾了他的泪,钟菀兰像是碰着什么十足肮脏的东西一般,嫌恶地甩开手,冷冷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偏要朕把所有窗户纸都要捅烂,为什么偏要引得朕去想你那些不堪之处,装着糊涂过日子不是很好吗?”钟菀兰一字一顿道,“柳璧桑,你一定要让我们的关系停在相看两厌,没有回转的馀地,才肯罢休吗?”

“臣侍……自受封凤君之后,从未有过背叛陛下之举。”

“你也没机会。”钟菀兰冷笑道。

“臣侍如今也没有替母亲监视陛下的念头。”柳璧桑目光呆滞地看着桌上放凉的茶水,轻声道。

“如今?如今也没有意义了。”钟菀兰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如今这脸皮也算撕破了,日后朕还是固定的日子来看你,但你,也不要肖想别的了。”

说罢,她擡步欲走,柳璧桑却突然开口道:“陛下,废了臣侍罢。”

“你说什么?”

“废了臣侍,将臣侍关在冷宫里也好,赶出宫也罢。总好过占着凤君之位,徒惹陛下心堵。”

钟菀兰回过头,蹙眉看向柳璧桑。他没看她,只盯着茶水出神,脸上也如静物般死寂,像心死了的模样。

她突然轻笑出声:“你当朕是傻子?”

柳璧桑惊愕擡头,脸上泪痕斑驳,迷茫地看着她。

钟菀兰俯身逼近他,一字一顿道:“朕若废了你,不正给了你母亲起事的借口?到时她是爱子如命的好母亲,你是贤良淑德的好凤君,朕是辜负忠良的坏皇帝。你是有多瞧不起朕,才觉得朕会跳进你这明晃晃挖出来的坑?”

“臣侍没有。”

“没有就闭嘴,继续当你的凤君,该如何就如何,朕不说废你,你就别再动别的心思。”钟菀兰直起身子,弯唇笑道,“去寻别的女人缓解寂寞也不可以,除非你想给朕递削你母家势力的刀子。”

看着他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她唇线拉直,背过身,向殿外走去。

“所以,好好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凤君。柳璧桑,这是你唯一能选的路了。”

……

“还在想甘棠和元宵?”

坐在庭前发愣的师容卿忽闻身后话音,起身回头,见是孟念妹,行礼问安,而后道:“……是。”

“孩子他娘头几次领兵离京,我也是日日寝食难安。战场上刀剑无眼,她每次出去,我都得做好她马革裹尸回来的准备。”孟念妹垂睫,示意他坐下,而后坐到了他的身边,低声道,“或许,连完整的尸身都运不回来。”

说罢,他拿过师容卿放在小桌上未插上花瓶的花,用小剪子一边修剪一边道:“上战场,可比甘棠此行要凶险多了。她这回只是出去替陛下办事,用不了多久便会回来的。”

“儿婿只是在想,云霄还是孩子,跟在妻主身边,或许会害怕无法避免的险境。”

孟念妹失笑道:“你可知甘棠是多大跟着你岳娘去边塞的?”

师容卿茫然摇头:“儿婿不知。”

“两三岁便被带去了,”孟念妹将手上的花枝插入花瓶中,左右比了比,说道,“还不识字儿呢。”

“两三岁?”师容卿愕然。

他嫁聂家之前,只知安南将军聂雁治家也一向严肃,两个女儿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女郎;也知道他即将嫁的妻主,是京中鲜花着锦丶烈火烹油的小将军,温柔知心,少有盛名,许多男儿都想要嫁给她。

可他从未听过,她跟着聂雁将军入兵营时,竟然那么小。

“那时候我没法子跟在她身边,她娘亲也没带人照顾她。她是兵营里女人堆长大的孩子,自小便看着人头堆积成山,在无数夜袭中长大。”

“岳娘为何要这般……”

明明小姑子就没有从小跟在她身边行军沙场。

“因为甘棠这丫头刚出生那会,太依赖她母亲了。”孟念妹叹了口气,徐徐道,“这事我也说过,那时她刚生下来,一离开了她母亲的怀抱便哭,娇气得跟个男孩儿一样。她母亲是个不懂疼孩子的人,瞧她这般柔弱,便打定主意要她从小面对绝境,谁劝都不听。”

“您劝也不听吗?”师容卿试探道。

自他嫁入聂家,便发觉岳娘很是钟爱岳爹。对着岳爹,平素冷峻的面容也能柔软下来。他以为这样的偏爱,是事事都要听从的。

“当然不听,她还把我给劝服了呢!”

“岳娘她说了什么?”

“她说比战场更可怕的是变幻莫测的人心,甘棠这样软弱的本性,若离了母亲,怕是不好活下去。不如趁她还小,带她去战场磨炼心性,若是连小小的战场都受不住,来日陪着她母亲站在朝中,必是最先被人拿出来开刀的羊羔。”

“带去战场,不是磨炼武艺,而是心性?”师容卿问道。

“是啊!”孟念妹徐徐笑道,“我是个笨拙的男人,不懂她们女人的那一套。虽然平时是她宠我爱我,但这种大事,都是她拿主意。我即便听不懂,不理解,也觉得一定比我想的要强。虽然甘棠那时候只会糯糯地叫‘爹爹’,却要被带着上战场,我也舍不得,但如妻主所说一般,如果这都舍不得,来日要舍的东西,可多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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