烹茶
与喜祥村相临的这座山并不好走, 山路湿滑泥泞,大抵是前几日下过雨。聂甘棠又是个路痴,须得对着地图小心再小心地前行。
约莫黄昏时, 她只到了这座山的山腰位置。
之所以说是“约莫”, 是因为不知何时起,天际聚了一层乌黑的云, 将日头遮蔽,身边温度不知不觉冷了下去,寒风疾疾, 一副山雨欲来之相。她只推算了大致时候,也保不齐如今还是下午。
若是到天快黑了还瞧不到人, 那就得快些回去了,否则小团子见不到她,冒雨赶夜路去县里还是小事, 洛折鹤也跟着跑出去就坏事了。
先前交代小团子时,她只想着若有变故,洛折鹤也藏不住。现今无事,洛折鹤跑出去被人发现的话, 反而给她平添忙乱。
不过, 身边总带着洛折鹤也不是个办法,等陛下亲卫到了后,便把洛折鹤给送京中由陛下看管好了。
她正思索着处理洛折鹤的问题,一点冰凉的雨滴便坠到了她的眼皮上, 在她还未感受到切实雨意的时候, 绵密的雨线便在她周身织成网, 四面乍起雨打春叶的簌簌声。
她打了个寒颤,连忙将手里的地图折起来塞到怀里, 转身向着来时路走去。
这雨来得快,但下得不急,并不是兜头砸下的大雨点,聂甘棠觉得没事,但看到山路下方隐隐约约的蓝色身影,聂甘棠顿觉一个头两个大。
她向雨幕中蓝蓝的一小点疾步靠近,头戴帷帽的青年似有所感,在她即将到达他面前时,擡指掀起了垂缎。
青年冷白面容尤带病色,从前的绝艳朱唇如今一点血色也无,一身白衣蓝裳立在风雨中,身躯单薄而脆弱。
他瞧见她,张了张口,喉舌里的语句迟钝攀爬,在他晃了晃栽到她肩头后才适时逸出。
“我终于找到你了,将军。”
聂甘棠扶住他,目光呆滞地望向远方崷崪群山,而后扭动着头四下寻觅起来。
洛折鹤偎在她肩头上,有气无力问道:“将军在找什么?”
“在找哪里挖坑能把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聂甘棠面色如常道。
“将军真会说笑,”洛折鹤挣扎着立住脚,但身子还是摇摇欲坠。
聂甘棠拎着他的后衣领,让他勉强站稳,蹙眉问道:“你自己病着不知道?你被多少人惦记着也不知道?这么不计后果地跟出来,真是连命都不要了?”
“无牵无挂的飞蛾,扑火时最是果决。何况,”洛折鹤颤颤巍巍抓住聂甘棠的手袖,说道,“将军,我真的丶真的,很想如昨夜所言,见你一回。”
“我又不是不回了。”聂甘棠嘀咕道。
“真的吗?”
聂甘棠垂首的姿势一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说不定在未来的哪一日,在他还在期待“明日”的相见之时,她便会和小团子悄无声息离开他的身边,于是便无明日可言。
知道聂甘棠在沉默什么,洛折鹤沙哑的喉咙里逸出断断续续的低笑声,而后深吸气,徐徐道:“我这样的人,易生执念,因为倘若没有什么念想吊着,那口气迟早断掉。我说了第二日要见将军,便是舍了命也要去见那么一眼。如果,将军哪日决意要离开我,还请不要给我任何第二日再见的念想。”
“我知道了。”聂甘棠沉声道。
这样的答案好似并不合洛折鹤心意,他听罢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以为将军会说永远不会离开我。”
“人生不是话本,我也不是你的真命天女。”聂甘棠松开手,兀自向前走去。
“可是……”洛折鹤再度拉住了她的衣袖,往前跟了一步,在聂甘棠疑惑转头后,咽下了口中欲说出来的话,摇了摇头。
他想说。
哪怕你哄哄我呢?
算了,这女人连孩子都不会哄。
今日他刚起来,瞧见聂云霄坐在院子的小凳上落眼泪,便知事情果然如他预想一般。快中午的时候,趁着聂云霄哭累了睡着,撑着病体沿路打听聂甘棠的去处,追了过来。
若问这义无反顾的缘由,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很少先想后果再行动,如今也一样。
执念罢了。
洛折鹤紧紧地抓住聂甘棠的袖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忽而眼前一黑,身子向一侧歪倒。
迷迷糊糊的他只感受到身子沾上新鲜的泥水,接着是撞到哪方荆木的刺痛,跌跌撞撞地翻滚过后,则是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他本能地收紧双臂,圈住了眼下唯一能感知的温热。
再次睁眼时,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山洞里,身侧是燃起的火堆,火堆边,是被他缠了一路的女人。
洛折鹤松了口气,缓慢地坐起身,屈膝倚到了山壁边。
见他这般受气小夫郎的模样,聂甘棠便知他心虚。平素死缠烂打耍赖是一回事,如今连累她一起滚入了山林彻底迷失了方向是另一回事。估计这时候,小团子要一边擦眼泪一边往县南赶去了。
算了,那孩子去了县南,到陛下眼目所在的地方,安全是彻底有了保障。总让他跟着她也不是办法,即便他出身将门,她有心锻炼他,但到底也是个孩子,遇事能保持冷静已经很不容易了。
眼下,还有另一件事让她更为在意。
想必洛折鹤也已经发现了。
“这里……有人住过?”洛折鹤看清周遭生活过的痕迹,开口道。
心虚归心虚,但不能指望一个脸皮厚的人当超过一个时辰的哑巴。
聂甘棠没有答话,看着石壁上用尖锐之物刻的东西,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上面倒也没刻什么特殊的文字,只是划了许多个“正”字,像是在数着日子等什么。而在这些“正”之后,则歪歪斜斜刻了一行小字——燕归来。
单只是三个字并不能说明什么,但相似的字体,她曾瞧见过。
在圣旨之上。
……
“凤君要见朕?”钟菀兰握着朱笔,方将又一封溜须拍马的折子扔到一旁,便听温笺从外头进来传信。
“是,过十日,是凤君的生辰,他大抵是想问您宫宴该如何操办。”
钟菀兰面上冷色不减,将朱笔掷到一旁,淡声道:“他自己的生辰,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来问朕的意见,若朕说不想见到他柳家的人他便真的不请了?”
温笺讪讪道:“是奴婢妄加揣度……那陛下,可去见凤君?”
“他病好了没?”
“昨日烧退得及时,现今已无大碍,精神一如往常,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他一个大男人,比一个孩子还要娇气。”钟菀兰轻哂道。
这么说也不是没缘由的。
春时易生病疾,皇长女初生宫闱,小儿身子弱,就怕出事。钟菀兰直接派了两个太医守在孩子身边,以防事故突发。可谁料这最脆弱的孩子每日吃得香睡得好,栖凤殿的那位却反反复复地病着。
这句话说出来,也多少带了几分不耐烦了。
温笺在一旁不敢出声,钟菀兰嘴上嫌恶过,还是让温笺派人去告知栖凤殿,她晚上去见他。
……
殿中支起一个小炉,上头烹着茶叶,桌案上整整齐齐摆着翠色瓷盅。钟菀兰看着柳璧桑挽起袖子忙活,有时会恍神想起她埋在记忆深处不愿再想起的一些画面。
六局有一段时间给吃食给的不及时,钟菀兰与柳璧桑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前头刚吃了东西,没过多久肚子便又都叫了,距离下一顿还有不短的时间,总要弄点东西果腹。
起先柳璧桑想的法子是喝水,喝涨了肚子自然不饿,可一壶无滋无味的水灌下去,确实是不饿了,喉头翻滚的只有恶心。
小孩子忍不住,肚子咣当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跑到外面“哇”地一声吐出来。
柳璧桑只得另想他法。
御膳房在下午会研究点心,以迎合主子的口味,做废了的点心要么给小一点的宫人分了,要么便是喂了狗。
那时候柳璧桑已经不要什么颜面了,闻此惯例,便跟着去领点心,旁人的讥讽他只当听不见,带着点心回来便着手烹茶,喂他的小殿下吃点心。
他那一手妙绝的茶艺不知是闺中所学,还是冷宫中所练,如今宫中善茶者,无能出其右。
她回忆间,柳璧桑便已经盛了新煮的茶,递到了钟菀兰的眼前。
“陛下请用。”
可钟菀兰来却不是和他叙旧情的,她干脆利落地说道:“凤君有话不如直接说,朕还有折子没批完。”
“……方才陛下不言,臣侍还以为陛下会留在这。”
“若再不说,朕便走了。”
见她作势要走,柳璧桑艰涩开口道:“陛下,臣侍想问,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