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吟
师容卿听罢颔首, 温声道:“儿婿明白。”
“说起来,这几日你入宫次数少了些,凤君可还安好?”孟念妹转移话题道。
师容卿敛眉:“凤君这几日精神不佳, 不便叨扰他。”
“啊, ”孟念妹恍然,“是听说凤君少现于人前了。不过他这年纪正值壮年, 你也莫要忧心。宫里太医那么多,用不了多久就调节过来了。”
“但愿如此。”师容卿叹息道。
发觉自己这一转移话题让师容卿变得更加忧心忡忡,孟念妹咬了咬唇, 眼里忽亮了眸光,道:“容卿, 你瞧我这花插得如何?”
师容卿回神看向瓶中锦簇的花团,弯唇道:“很好看。”
“真的吗?”孟念妹热切看他,絮絮道, “我出身农户,时常采乡间小花放房间里,总觉这样随意也很美。后来到了京中,发现夫郎间时兴的插花并不如此, 我心觉自卑, 便也羞于再弄。上了年纪后才想通其实本不必在乎旁人目光,但这时候的我已经没了这个习惯了。”
“随意的确很美,”师容卿目光没有从瓶中团团相拥的花上离开,轻声道, “儿婿很喜欢。”
……
与洛折鹤相处久了, 聂甘棠已经知道他是孩子心性了。
孩子有自己的思虑, 有自己的逻辑,还有许多天马行空的想象。这一切都不可控, 聂甘棠以数次失败证实。
但有一件事,还是挺好拿捏的。
小孩子嘛,做错了事心虚,格外乖巧,如今洛折鹤也是。
他连累聂甘棠同他一起滚入山林,得她不弃,开口说一句话都怕牵出她压抑的怒气。方才那句疑问,还是反复打量她的神色后才小心翼翼说出口的。
聂甘棠从自己的思绪里走出,目光从石壁上收回,淡淡地点了点头,说道:“不过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饿了吗?火上有烤鱼。”
“将军,你对我真好。”
“知道我对你好就省心一点,”聂甘棠拿起旁边的小树枝,拨了拨火,说道,“等我们从山里出去后,我便带你去找小团子汇合,然后把你和小团子送去东乾京中。此间事了,再把你送回南炎。”
洛折鹤捏着串烤鱼的树枝背过了身。
嗯,小孩子一贯心性,不爱听的装听不见。
简易支起的火堆上,火光因涌入山洞的风时明时暗,聂甘棠从中拣出一根烧黑了的木枝,用作炭笔,而后撕下一截衣摆,将刻纹拓了上去。
洛折鹤适时转身。
聂甘棠面不改色地将布块收入怀中,见他眸带失望,戏谑道:“怎么?以为我兽性大发忍不住了?”
“将军已经能同我心有灵犀了?”洛折鹤双手横握树枝,一边啃鱼一边道。
聂甘棠抱臂道:“下次直接赞我聪慧就成,心有灵犀万不敢当。”
洛折鹤本也没指望她能同他调情,佯作无奈叹了口气后便转头打量四周,目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直避着聂甘棠正研究的那一亩三分地:“今夜我们就宿在这儿了?”
“对,明早出山。”说着,聂甘棠又摸出地图,好在没有被雨打湿,对着火光琢磨他们如今所在的地方。
“那……”
“火堆很暖和,不需要做别的事暖起来。”聂甘棠没动,举着地图麻木说道。
“将军说什么,我听不懂。”听他语调便觉熟稔的不正经感又爬了上来。真是雨停了天晴了,瞧她对他有好颜色,他又觉得他行了。
“你最好是。”聂甘棠反复确认过路线后,将地图放好,在落脚处随意堆了个草堆,便打算埋进去睡觉。
“将军,草堆扎人,来床上睡罢。”
聂甘棠安置洛折鹤的地方是一块后天加工而制的石床,上头的草席陈旧,她来时还特意抖了抖灰,才将洛折鹤搁了上去。虽然还是脏兮兮的,但刚滚过山坡的两个人,也没干净到哪去。
聂甘棠摇头:“不去,你自己睡便是。”
“床很大,将军。”
“是这个问题吗?”聂甘棠蹙眉。
“但将军你也知道,即便你不上来,也防不住我到将军身边来。与其一起睡草堆,还不如一起睡石床。”
“原则问题。”聂甘棠蹙眉。
洛折鹤听罢止了声,出人意料地没再坚持。但也没如他自己所言,挤到她的身侧去。
外面凄风苦雨已然止歇,洞中火堆安稳烧灼,耳朵听着静谧之中的“噼啪”声格外酥麻,聂甘棠迷迷糊糊酿了睡意,但仍有两分精力留给了石床上看似安静的人。
他一动不动,似乎也睡着了。
不同于要避着光源睡觉的正常人,他闭着眼,正面对着火堆的方向,甚至在无意中往前蹭去,一如他口中扑火的飞蛾。
想到这个,聂甘棠不由得轻哂。
他哪里是义无反顾的飞蛾,他精明得很。什么好听,什么能听,什么说起来无伤大雅,什么说出来兹事体大,他一直都很清楚。
她自然也不是会为好听的话而动心的女人。
甚至于,她在他恍惚滚下山坡时伸手,也是怀疑这是他的脱身之法。
对于洛折鹤在此山道中与她的相遇,聂甘棠并不全然相信他口中为追随她而来的理由。比起这人没什么信誉的真心,她更愿意相信是他也发现霜见花的线索,顺着线索来此,恰巧与她碰上这一可能。
如今在此处发现了新的线索,聂甘棠心中没什么喜悦,反而再度审视地看向他。
他到底如他扮演一般一无所知,还是早已掌控全局,将线索一点一点放给她?
她猜不透。
紧闭双眼的男人对她的目光好似全然不知,脸庞白润剔透,宛如明玉,红色火光照出虚虚的影。他在石床上睡得尤为不安稳,皱了皱霜雪似的眉,兀自蜷缩了些,看起来没有做一个好梦。
聂甘棠起身,从旁摸了几根树枝填到火堆里,火势便又大了些。
在火苗舔舐木枝的声音中,她隐约听得洛折鹤所在的地方传来梦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细听他梦里道出的支离破碎的语句。
那不是什么她需要的线索,也不是多长的句子,翻来覆去也只是在问:为什么,父卿。
最后的那个称呼,一开始也是咕哝不清,还是聂甘棠不断靠近才听清楚的。
到她回过神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站在了洛折鹤的一步之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恍惚觉得他脸不似正常脸色,探手去摸,掌心蓦然滚烫。
又烧起来了。
“真是欠你的,洛折鹤。”聂甘棠嘀咕道。
她撕下幸存的衣摆,走出山洞将其用雨水浸透,而后擦拭他发热的地方。
这退烧法子没那么好用,但也是目前唯一能做的了,能不能好看他的命,左右她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手正上下擦拭,估摸着差不多了,准备再出去蘸点雨水时,手腕却突然被那冷白的手抓住。这一抓大抵用了他十成的力,骨节发白,隐隐颤抖。
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装病了。
可那人闭着眼,嘴上嘟嘟囔囔,也不见醒。而不断从喉舌中涌出的话,还是翻来覆去的“为什么”。
聂甘棠心觉莫名其妙,什么为什么,她还想问他为什么抓着她不撒手呢!
她掰开了他的手,出去浸了新的雨水出来。再回来时,那人在原处没动,嘴里一遍一遍念叨着的,还是不变的问句。只是带有的情感,从麻木地念着,转变为含恨地哀鸣。
聂甘棠挑眉。
少见的丶带有这般浓烈情绪的洛折鹤呢……
她试探伸手擦拭他脸颊,果不其然,又被他抓住了。
聂甘棠端详他的脸庞,秀眉紧蹙,额上满是汗,瞧起来痛苦不安——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
她愈发好奇,俯下身,轻声问道:“洛折鹤,你也会做噩梦吗?”
这属实算不上关切的话却莫名起了定心针的效用,那人竟软下手臂,没了动静。
聂甘棠偏头,眸子爬上讶异与不解。
她擡手晃了晃他的胳膊,出声道:“玩我呢,洛折鹤?”
可这一句语气显然不太好的话说下来,连他眉头都舒展了。
这是什么毛病?
聂甘棠愈发觉得莫名其妙,手上使了力,蹭了蹭他的脸颊,问道:“新招数?倒也不必这般予我新鲜感。”
昏睡的洛折鹤愈发像布偶,由着她揉圆搓扁也不吱声,给方才勾起兴致的聂甘棠哽得要命。
她试过他体温觉得不烫了后,愤愤地丢下布块,说道:“洛折鹤,再吃你这套,我名字就倒过来写!”
说完这话,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恍惚觉得洛折鹤那本身微弯的唇又上扬了些许,再一回神,一切又从没什么改变。
聂甘棠颓然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心道自己也是困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