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聂雁回来得比聂甘棠要早, 她回来时,聂家的男眷正聚在一起用午膳。
清荷院那边,师容卿早派人送去了吃食, 但关于那个男人的存在, 早成为了阴云,笼罩在孟念妹和师容卿的心头上。
两人犹自出着神, 聂雁便一身甲胄而来,正午的阳光洗不去她身上铁甲的寒气,但见到孟念妹那一眼, 聂雁整个人便变得柔情了起来。
师容卿带着聂云霄起身行礼,待聂雁让他们起身后才坐回座位上。
孟念妹一愣, 起身道:“怎么要回来不遣人先说一声,来人,多加一副碗筷来。”
身侧的奴仆一人去拿碗筷, 又走出四人来卸聂雁身上的战甲,一切事毕后,聂雁拂衣落座,目光在周围转了一圈, 而后问道:“聂甘棠还在宫里没回来?”
“是, 孩子毕竟受圣命,许是有要事得商量。”孟念妹干笑道。
他面上虽是平稳,但心底早慌到不行。
还没等到甘棠这孩子把郎君的来历交代清楚,他这暴脾气的妻主就回了家。这要怎么办?待甘棠回来悄悄处理此事?
孟念妹魂不守舍的模样被聂雁看了个清楚, 她叫了孟念妹一声, 未听其应声, 关切地掌住孟念妹放在桌上的手,问道:“怎么了?有心事?是聂甘棠惹你不虞了?”
“哪有的事?”孟念妹反手握住聂雁的手, 柔柔笑道,“我只是……我只是在想,甘棠这孩子好不容易回来,咱们难得吃个团圆饭,今夜得弄点什么吃的才好。”
聂雁垂睫道:“那下午你去账房支一些钱,带着容卿一道出门,挑些爱吃的菜。”
孟念妹眸子一亮,试探性开口道:“妻主不陪我一道出去吗?”
聂雁捏了捏他的手,缓声道:“不了,营中要务太多,这几日都忙不开身,我方才得闲回来看看你,馀下时日便都宿在营中,你莫要挂怀。”
孟念妹闻言,松了一口气,而后飞快道:“无事,你也莫要记挂家里,家里的事,有我和容卿呢,你在外头一定要好好照料自己。”
“……好。”聂雁迟疑应答,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孟念妹看。
为什么……她感觉她的夫郎听了她这几日都不能归家的消息,竟然有一些欢欣?
想到这里,聂雁忙摇了摇头,心道一定是自己这几日太过劳累,眼花看错了。一会儿用完午膳,她可得好生歇歇,回回神。
一顿午膳用罢,孟念妹私下拉着师容卿说了一会儿话,嘱咐他让府中下人别再言及清荷院的事,若是让聂雁听见了,直接发卖出府。
“父亲……是打算瞒着母亲吗?”师容卿出言问道。
孟念妹叹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岳娘的脾气,若是在甘棠回来之前便让她知道了那男儿的存在,估计连听都不听甘棠解释,就乱发一通火。此事至少也得等咱和甘棠通过气儿了才能让你岳娘知道,也好帮着甘棠解释两句。”
“是,容卿知道了。”
叮嘱好师容卿,孟念妹挽着聂雁回房歇息,师容卿依言照办后,想了想,还是去了清荷院。
师容卿停在了密合的窗前。
洛折鹤吃饱了饭,正百无聊赖地翻着话本,察觉窗侧停了一道人影后,转头扬声问:“是来送饭后点心的吗?”
师容卿眉头一蹙,偏头示意随侍去给他弄一盘点心来。
洛折鹤等了一会儿没人说话,雪白眉峰一跳,而后道:“是将军的正夫郎君吗?”
“……是我。”师容卿答道。
“将军不让我见你。”洛折鹤闷闷道。
师容卿心中一痛,眼睫低低地遮着眼目,声音比他还要失落:“我知道。”
“那你来瞧我做什么?要来陪我聊天吗?”
师容卿一愣,欲言又止:“我……”
“没事的,窗子合着,我们都瞧不见彼此,不算不听将军的话。”洛折鹤坦然道。
他可没觉得眼下这个情况聂甘棠能挑出什么错处来。
他主动去找将军夫郎了吗?没有。
他让将军夫郎看见他的样子了吗?也没有。
他吓到将军夫郎了吗?更没有。
这句他自觉周密的话听在师容卿的耳朵里,只觉得心中苦涩。
果然将军喜欢这种没心机丶又灵又俏的郎君,可他的这种没心机,让师容卿这样自视心机深重之人心底苍凉无比。
若后宅之人存了害人的心,那能是隔着一扇窗子便能避绝的?
洛折鹤说完,耐着性子等师容卿的话,可左等右等不得回音,不免疑惑探问:“将军夫郎,你还在吗?”
被他一叫回了神,师容卿垂下捏着帕子的手,轻声道:“我在。”
这厢他方应答,那厢刚才派出去的随侍便带着点心回来,师容卿蹙眉犹豫,还是挥挥手让他把点心拿回去了。
“你在就最好了,”洛折鹤合上话本,开口道,“我想同你说说话,我可无聊坏了。”
“……好,郎君想要说什么?”
“将军夫郎是怎么嫁给将军的?”洛折鹤开门见山道。
“……母父之命,媒妁之言。”师容卿轻轻答道。
“唔,那你们成婚前有见过对方吗?”
师容卿一愣,开口道:“见过的。”
除了小时候匆匆见过的那一面,再就是她与他摊牌她已有身孕那次了。
说实话,那委实不算什么美好的相见。
当时他跟随姐姐来到聂府,想要再见他惦念了整个少年时光的心上人。席上人多,他尚能平静,可假山偶遇,两人单独相处,他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心底的紧张与无措,还未来得及调整好自己,她便同他说,她已有身孕。
说心没冷是假的。
尽管师容卿早就知道自己的妻主一生不会只有他一个男人,也知道他更有可能不会是她最钟情之人,但真正意识到这个事实,从前暗自宽慰自己的话皆做了云烟散尽。
他既不是她第一个男人,也不是她第一个孩子的父亲,更不是她最为动心的人。
这么多年,掌管府中事务,教养孩儿,侍奉双亲,不过是他对这独一无二的正夫之位的巩固,好似占着正夫之位,迟早能盼来妻主的回眸一顾,迟早能重塑自己支离破碎的自尊。
直到看到这个人,他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想法可悲又可笑。
从最开始她同他退亲之时,他的败局便已经定下,无论他再做什么努力都改变不了。
“啊,这和那种先婚后爱的话本还不太一样……我瞧那些新婚妻夫,成婚前都没见过面。”洛折鹤点着唇思考。
师容卿心中一沉,苦笑着想,确实不一样,他与她的结合,或许根本没有爱意滋生的可能。
“郎君可是很久之前便与妻主认识了?”师容卿忍着泪意,开口问道。
“是,”洛折鹤点了点头,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七年多。”
与怀聂云霄的时候对上了。
师容卿身子一晃,用手撑在了一旁窗台上,深呼吸几个来回,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而后颤声问道:“郎君……你应当丶应当见过府中小郎君了罢。”
“自然是见过的,”洛折鹤颔首,“还同吃同住了一段时日,小小孩儿,心眼颇多,不愧是将门虎子。”
话说到后头,竟然有了几分戏谑。
“孩子总是要像双亲的。”师容卿模棱两可道。
洛折鹤眉峰一挑,霎时间明白了师容卿的意思,口中的话拐了弯儿,也跟着打起太极来:“的确,生性像,府里也教得好,是个绝妙的小郎君。”
“郎君与将军认识得早,也应当知晓,侍身并非那孩子的生身父亲吧?”没能套出来想听的话,师容卿愈发焦躁,也不知怎的,他停顿片刻后,心一横,突然单刀直入道。
“……”洛折鹤耸肩,“你就当我知道好咯。”
“那郎君可知道他的生身父亲是谁?”师容卿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带了泪意,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固执地要一个答案,好像一定要刀在心上割一把,才知道什么叫痛,什么叫清醒。
洛折鹤闻言,轻轻勾唇:“将军不让我说。”
这是实话。
聂甘棠只让他不许告诉她夫郎那孩子的身世,可没说她的好夫郎追过来问了,他该怎么答。
说完这句话,洛折鹤耐心等了一会儿,窗外的师容卿没再吭声,洛折鹤等不到,便低下头,翻开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话本,自娱地继续看着。
良久之后,师容卿才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魂不守舍地隔着窗子同洛折鹤告辞,而后跌跌撞撞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屋里侍候的人都被遣了出去,师容卿自己在窗边坐了一会儿,莫名觉得窗外有冷风吹来,遂心烦意乱地合了窗子,未几又嫌风吹树叶的簌簌声太噪人,憋着气忍了一会儿,双手蜷曲又伸开,直到一滴清泪落到了白皙手背上。
师容卿一愣,鼻息渐重,好像被什么堵着一样,喘不过气来。一时间,鼻腔堵塞,眼泪横流,他慌乱扯着帕子擦拭面庞,也无法让镜中的自己再恢复往日一丝不苟丶端庄大方的模样。
最后,他颓然放下手臂,由着自己伏案压抑哭音,流了一桌子泪才算畅快。
自他记事起,他就没这么放肆哭过。男儿哭泣,最好是流几滴泪,梨花带雨丶我见犹怜,哭也哭得没几分真性情,倾泻不了多少心中悲情,他觉得麻烦,便不哭了。不哭还能成为旁人眼中的稳重之人,多赚几分贤名。
如今卸下一切稳重与端庄,痛快哭这一顿,只不过是因为,他真的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