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证

伪证

家中男人因多了个洛折鹤而産生的暗涌, 聂甘棠一无所知,她站在御书房中,等到了下朝归来的钟菀兰。

窗外的气氛与御书房内全然不同。宫人正在打扫庭阶, 有几个年岁小的小宫人有时候还丢了扫帚去玩。聂甘棠瞧着有趣, 多看了一会儿,待宫人都消失在她的眼前后, 她才收回目光,看向端坐在椅上的帝王。

钟菀兰捏着她整理出来的此次调查总结,一页页看下去, 那双与历代帝王全然不同的手吸引住了聂甘棠所有的目光。

——上面交错横着不少浅浅的疤痕,并不是常规的养尊处优的双手, 倒像是农家出来的孩子,也不知这位帝王的少时,究竟经历了什么。

赶在钟菀兰放下手中纸张前, 聂甘棠撤走了那道对帝王而言太过冒失的目光。

“所以,”钟菀兰开口道,“你便让那些人抢走了,证明戾帝并非皇室血脉的证据?”

钟菀兰的年岁小聂甘棠太多, 但属于帝王的威压并不会因为年岁小而减少。聂甘棠没有擡头, 但她知道,皇帝在打量她。

“是,陛下。”思索好接下来要说的话后,聂甘棠抱拳行礼, 应声道, “对方派来的人太过难缠, 未知来者多少,单只是一层层绞杀, 或许根本没有尽头。不如索性给他们,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钟菀兰一声轻笑,开口道,“你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基于虞州王乃朕生母的猜想之上,所以敢将掐住朕命脉的证据让给他们。但倘若,虞州王一事,无任何证据佐证呢?你,想要朕怎么办?”

这句话瞧起来像送命题,明面上,是在追责她的自作主张,须得思索好一会儿,才能回答。

聂甘棠擡睫,突然开口道:“陛下,您如今站在高处,有无证据,真的重要吗?”

钟菀兰一愣,而后牵唇道:“聂甘棠,你比朕想的要聪明。”

“陛下谬赞。”聂甘棠松了一口气,俯首道。

君臣之间自有心照不宣之事。

其实倒也是钟菀兰揭发戾帝杀害手足一事给聂甘棠的灵感。

可以知道的是,钟菀兰的确如其他人一般,猜测过夺储事件与戾帝脱不了干系,但她囚于深宫,能暗中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已然不易,再去探查全其他人都难以查出来的事,对她来说更为艰难。

可她有一个身份,可以让她不用像升堂判案一般举万分齐备的证据。她是掌握着生杀之权的帝王,她的证据,起到的作用不过是她其后行为的理由。

看过戾帝与梁家势力的往来书信,聂甘棠暗中对上钟菀兰登基之后清缴的势力,后者中有一部分并不为戾帝所有。

故而,她有了一个相当大逆不道的猜测。

其实钟菀兰并没有齐备的实证证明戾帝真的着人杀死了那些皇女,她所有的,只是一个心中认定真实的猜测,和一些成不了链条的零碎证据。

但她是皇帝,不必在意这些。

同理,眼下这事,也不必在意。

她们虽然没有实证证明虞州王确实是她的生身母亲,但对方同样也没有证据证明虞州王不是,只要造一个合理丶旁人无法提出异议的证据来,帝王的权威自会为其笼上无可动摇的外装。

至于聂甘棠这一路找出的虞州王与戾帝的联结,这便是佐证其为真的零碎证据,完整链条如何,便全看陛下怎么安排了。

钟菀兰用食指骨节有节奏地敲着桌面,思忖片刻,开口道:“我这里有个故事,聂卿听一下,感觉如何。”

“臣洗耳恭听。”聂甘棠拱手道。

“戾帝名义上的父亲疯癫,除却干出调换皇家子一事,还因失宠之事对还是卿主的戾帝动辄打骂,每每这时,只有虞州王会帮他。长大成人后,心思扭曲的戾帝便暗中与母族梁家勾结,准备夺位成为天下之主,还想要占有虞州王,满足自己阴暗的私欲。”

钟菀兰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十分恶心之物,眼中的阴沉快要倾泻而出。她缄默着调整了一会儿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虞州王发现这一切之时,已经太晚,她阻止不了戾帝,只能卧薪尝胆,待在他身边,伺机找出戾帝的罪证,同时维护皇家血脉——她被戾帝囚入宫之前,与未婚夫圆房,得了朕,而后诓骗戾帝朕为他的骨肉。”

聂甘棠犹疑道:“若要编这一出,臣怕会节外生枝。”

“你既然相信朕能造出想要的证据,又怕什么节外生枝。”钟菀兰轻哂道。

“可陛下,只要证明您确实是虞州王的骨肉,生父为谁,并不重要,没有必要特意还要安排这一出……”

“不,这很重要,也很有必要。”

钟菀兰盯着她,目无一丝笑意,而后一字一顿,声音振聋发聩:“朕不需要一个身为乱臣贼子的父亲,也不需要一个优柔寡断的母亲。”

听罢这句话,聂甘棠彻彻底底地沉默起来。

前半句她能理解,后半句便有一些吃力了。好像陛下除了对戾帝有怒意外,还对生身母亲有所怨气。

不过到底如何,聂甘棠不清楚,也没资格管。

况且,她好像也猜出来陛下非要把虞州王未婚夫牵扯进故事来的用意了。

如今多一个盟友最好,新帝需要一个外祖家做副手,“外祖”也需要新帝维护家族荣耀,这又是一件心照不宣之事。反正那未婚夫已经去世,真相如何,还不是凭陛下金口玉言?

聂甘棠含笑,将一切隐秘再度掩下,行礼道:“臣明白。”

聂甘棠出殿时,天际无云,无所遮掩的阳光直直地射入聂甘棠眼睛,她眯着眼用手挡了一会儿,准备跟着宫人出宫,转头便看到戚舜华经过,向宫外走去。

聂甘棠侧身同宫人告辞,疾步跟上戚舜华,拍了拍她的肩,开口道:“戚家阿姊,好久不见。”

戚舜华面无表情转过脸,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而后道:“许久不见,原来你没死。”

“我要是这么容易死,那你岂不是很没有面子?”聂甘棠偏头道。

戚舜华莫名其妙:“这关我什么事?”

“咱们切磋没有百场也有八十了,武力咱们是平分秋色,如果我这么容易就被弄死了,怕是与我屡屡打平手的镇北将军实力要被人怀疑哦。”

“有理,”戚舜华侧目,而后道,“那你好好活着。”

“是呢,好好活着回来了,戚家阿姊要不要出去喝一杯。”

“没钱。”戚舜华干脆利落道。

“为什么?镇北将军俸禄很低吗?”聂甘棠掰了掰手指,说道,“还是说你如今成了婚,家里的钱都由姐夫管着呢?”

“聂甘棠,嘴不要可以拿来当下酒菜,我一个女人还能叫男子给拿捏了?”戚舜华给了聂甘棠肩头一拳,凶狠狠说道。

“那你钱哪去了?算了,不管这些,妹妹我有点小钱,走啊,去酒馆,我请客。酒楼不行,请不起。”

“那就去酒楼。”戚舜华开口道。

聂甘棠一顿,点头,而后道:“得,我知道了,什么没钱,借口罢了。就是不想和我一起去喝酒,打算回府睡温柔乡是吧。”

戚舜华横了她一眼,没吭声。

“……我蒙对了?”聂甘棠见她这个反应,碰了碰她的肩膀,揶揄道,“可以啊戚家阿姊,当初要你娶那是千万个不乐意,如今倒恩爱两不疑。”

“那男人病了,我入宫给他叫太医。”戚舜华开口道。

“你不早说,快去。”聂甘棠立刻挪开一步,给她让地方。

“已经叫完了。”戚舜华偏过头,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现在太医都已经在路上,我方才同禁军那边说了点事,迟了一些。”

“那你还着什么急啊?”聂甘棠歪头道,“太医都在路上了,去治就行。你又不是大夫,你去能有什么用?”

“谁说我着急?我才不着急。”戚舜华啐了她一口,说道,“本来懒得管他,但不管的话,宣府那些人又太难缠。尤其是他那个堂妹,最近升了官,整天在朝堂上弹劾这个丶弹劾那个,路过随地撒尿的狗都要被她弹劾一顿。我嫌烦,不如把麻烦掐死在萌芽时。”

“夸张了啊,人家宣大人那是秉公办事,怎么还拿狗打比方。”聂甘棠抱臂道,“太医都去了,那就没别的事,喝酒吗?”

戚舜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道:“你家夫郎生病,你请完大夫便不管了?可以随便出门喝酒吗?”

“你也说那是我家夫郎了,我心甘情愿丶明媒正娶的人,心里打定主意是要跟他过一辈子的。你呢?不是很恨宣家族长吗?”聂甘棠挑眉,“还是说……”

后面的话聂甘棠就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但意思明晃晃的都在前半句话里,比如日久生情丶举案齐眉丶先婚后爱……嗯?她怎么知道这种乱糟糟的词?算了,不重要。

戚舜华嘴皮子不利索,同聂甘棠吵架,总是最吃亏的那一个,如今被她套来套去套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恼羞成怒,愤愤道:“我同男人交流哪有你那般熟稔,不看就不看,走,喝酒,去酒馆也使得。”

“呃,别,”聂甘棠擡手作止,说道,“我可不希望明天我母亲下了朝之后回来打我,说我因为和你去喝酒被宣大人弹劾。”

“哦,我竟忘了聂小将军是出了名的怕母亲。”戚舜华冷嘲热讽道。

聂甘棠失笑,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所以说啊,比起动嘴,你还是动手比较好一点。”

戚舜华冷笑:“被我伤到了?想让我闭嘴?”

聂甘棠正色道:“不,是你开口也伤不了人,还是动手比较干脆利落。”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