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
“将军似乎不太开心。”
聂甘棠刚回院里坐下, 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旁边的院墙上便探出半个头顶,头顶支起的小碎毛随着他奋力向上攀爬的动作起起伏伏。
她耐心等他爬上了墙, 还没开口, 就听他这么说。
“确实不太开心。”聂甘棠坦然道。
洛折鹤歪头:“是因为将军夫郎搬到别的院子的事吗?”
在做出和离的决定之后,师容卿便收拾东西搬离了聂甘棠的院子, 家里人以为师容卿丧父心痛,想要自寻清净,前来同聂甘棠说了几回好好照顾着他, 便没再插手管。
聂甘棠摇头道:“不是。”
“那是?”
聂甘棠淡笑看他,洛折鹤亦莞尔一笑:“好罢, 将军不想说。”
“只是觉得有点累,可能以后有机会就会和你讲了。”
洛折鹤定定地看着她,突然说道:“我给将军跳支舞解解闷, 如何?”
聂甘棠挑眉:“要跳什么舞?”
“除了祭神舞我也不会别的,”洛折鹤坦然道,“可将军喜欢看。”
聂甘棠恍惚想起数年前的少年赤足踩着月光孤身起舞的模样,像月华下盛放的昙花。
那样的清冷绝艳之姿, 这么多年, 她看过那么多舞郎跳舞,却再也没有过与当年相似的心动。
聂甘棠走到院墙下,仰头看他:“好啊,你跳吧。”
洛折鹤抿唇, 唇角自然上扬的弧度愈发深, 他晃晃悠悠在院墙上站起来, 聂甘棠伸臂欲接他,却发现他竟就着踩在院墙上的动作, 舒展躯体跳了起来。
聂甘棠心惊肉跳跟着他舞步挪动的方向移动,生怕这家夥摔下来,可他却完全没有踩在高墙上的危险感,兀自沉醉地合目舞动,双袖在微风中拂摆,像仙鹤展开的羽翼。
现今雨虽然停了,但天还没有放晴,依旧天际乌压压的一片,好似过会儿还有雨至。
这样天气下的高墙起舞,像泣血咏唱自由的哀歌。
一曲舞罢,洛折鹤俯身看向墙下紧紧跟着他舞步移动的聂甘棠,咧唇一笑,张开双臂坠了下去。
与其说是坠,不如说是扑。当聂甘棠擡臂抱住他的时候,他的两双手已经稳稳地抱在了聂甘棠的后脖颈上。
聂甘棠一手摁着他的后腰,一手托着他的后臀,将他往上颠了颠,说道:“你活到现在,真是命大。”
于高处起舞,从悬崖跳下,在水中闭气,这只看起来病弱的躯壳竟然长到这么大,无神论者聂甘棠都要怀疑这家夥身后是不是有个守护神了。
聂甘棠将这人放下,他还双手勾着她的脖子不放开。
聂甘棠由着他挂了一会儿,问道:“你方才跳舞的时候,会想过如果不小心脚滑掉下去会怎样吗?”
“将军会接着我呀。”
“那你以前从悬崖跳下去,有没有想过如果高度太高,会砸死在水面上?”
“啊?原来高度擡高会在水面上砸死吗?”洛折鹤仰头,幽莹双目看她。
聂甘棠一时无言,不知道他是在装傻扮蠢还是真的无知。
“那……凫水,你没想过如果潜得太深,气息不够浮到水面,你会活活溺死吗?”
“人在母体的时候,也是活在一腔水里,怎那时就没溺死我?”洛折鹤状若不解地歪头问道。
聂甘棠:……
“也就是说,你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没想过它们可能会害你殒命?”
“你们东乾人做事之前都要想想会不会死吗?”
聂甘棠:……她觉得不管是东乾人还是南炎人都这样。
她垂睫看着湛蓝双目,叹气合眼。
得,问不出啥来。
但聂甘棠不问,洛折鹤倒是抓住了话头,问道:“将军今天怎么那么多疑问?是跟让将军不开心的事有关吗?”
聂甘棠睁开眼,看着挂在她身上的青年张合的雪睫,抿抿唇,说道:“没什么,只是有一个我与旁人都觉得不该死的人在今天自戕了。”
“要么是一心求死,要么是不得不死,要么……就是死与不死都无所谓。最后一类人与其说他们是人,还不如说是行尸走肉,心早死在了某一时期,只是为某些人或事而活。”
“如果你是这第三类人的话,你的惦念是什么?”聂甘棠问道。
“话本子呀。”洛折鹤欢快地答道。只是这样欢快的情绪太过激昂,听起来半实半虚。
聂甘棠没说话,深深地看着他。
洛折鹤擡手碰碰她的脸,说道:“将军不是一个善于隐藏心思的人,瞧瞧,对我的怜悯都要溢出来了。”
聂甘棠扭头,说道:“你自己都不觉得自己可怜,我干嘛要怜悯你。”
洛折鹤后撤一步,将手揣在袖子里,幽幽道:“那可好啊,将军,对一个男人心生怜悯,那是被人玩弄的第一步。聪明如你,可不要上当受骗。”
他也要好好管住自己的心。
不要再多一个“话本子”了。
……
青鸾门发生的事已经传遍了宫闱,柳璧桑听说,身子一晃,强撑着才没让自己倒下。
他知道这么多年,他的母亲手里不太干净,钟菀兰敢直接当众将人拿下,说明已经有了九成的把握,柳家的短暂繁华,终将如过高易折的危楼一般,轰然倒塌。
柳家送入宫的小郎君们已经哭晕了好几个,毕竟柳家倒台,他们没了倚仗,莫说荣华富贵难以维持,怕是这条命都保不住。
柳璧桑还好,他早就构想过这样的结局,如今戏幕落下,倒有一点解脱。只是先前构想的离宫出家,见那日钟菀兰的架势,应当是不会如他愿了。
说起来,那日她发过疯后,这几日再没来过,甚至远远瞧见他的宫殿,都要绕道而行。
也不知道是她太过厌恶他,还是对那日暴行有愧。
想到后一个可能的时候,柳璧桑一愣。若是没见过她发狂,对她的印象一直止于当年冷宫中的小皇女的话,他还认为她是那个心地良善丶只是不善于表达的好姑娘。但现在……倒显得他对她的幻想有些可笑。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也绝不是伪装。
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难道深宫内苑,真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斗兽笼吗?
他不懂,面上也安静平和,轻轻搂住蹭过来的小猫,垂头逗弄它。
栖凤殿的一切都是安静的,只是当小猫离开时,柔软的毛发上滚落了两滴温热的泪珠。
……
柳闻音行刑那日,宫人从栖凤殿收走所有的尖锐物品以及较长的丝缎。原因无他,只是宫人听着小猫尖利的叫声,闯进来,救下了上吊的柳璧桑。
此时距宣玉尘自刎鸣冤,已经过了五个月。
恼人的燥夏从手指间溜走,转眼便到了深秋。
前些时日说“东乾气候好宜人丶夏天一点也不热”的洛折鹤愈发不爱出屋门,整日缩在自己的被衾中抱着话本子看。
柳家倒台,江月樵已经离开聂府去找自家兄长,《南炎风月事》如常在书局连载,洛折鹤偶尔戴着帷帽偷偷出去买新册。
而师容卿也带着写有两人姓名的和离书离开了聂家。
聂甘棠本想将他留在府里,让母亲认个义子,再把他嫁出去。因为她实在吃不准师容卿回了师家后,会不会被师太傅埋怨和离夫不该归家,然后把他留在府里一辈子不嫁。可师容卿婉言谢绝,毅然决然地收拾东西回了师家,自然也引了不少人议论。
议论师家的有,更多的还是议论聂家。
聂甘棠也将南炎圣子在自己家里的事情同聂雁坦白了,将当初帝王谋划和盘托出,这其中,自然也有洛折鹤留在府上的缘由。
也不过是个别扭的心计。
当初洛折鹤跟在她身边,被柳闻音身边的江月渚看见。柳闻音以身世攻击帝王的计划失败,必然会迁怒江月渚,而江月渚会为了保命,将洛折鹤在聂甘棠身边的事情告知予她。
洛折鹤就这样成了一个烫手山芋。直接交给陛下的话,柳闻音派人跑南炎那一告,挑起两方矛盾,这样不好;直接杀了的话,都不用柳闻音添油加醋挑拨离间,矛盾直接就有了。
所以聂甘棠便出主意将洛折鹤留在了聂府,对柳相下了计中计。
柳相要拿洛折鹤在府中的事借题发挥,首先要把府里最厉害的聂雁给控制住,直接对聂甘棠下手的话,怕是第一日进慎狱司,第二日便被聂雁给捞出来了。
所以聂雁先被构陷下狱。
下一步,带洛折鹤出去转,行为刻意到让柳闻音以为有诈,不敢轻易动用原计划。可聂雁已经被她动手陷害,此时骑虎难下,只得另外找个粗劣的理由把聂甘棠也给送慎狱司里,顺着原本的构想逼钟菀兰含泪斩忠良。
后面发现情况不对却已经被逼上绝路的柳闻音只得动用了灭聂家满门的计划。
而这件事,不在聂甘棠与钟菀兰的商讨之中,却彼此都想到了那一步。
如果没有发生宣玉尘的事,聂甘棠扰乱了皇帝的计划,柳家依旧安然无事,依旧在和帝王进行隐秘的争斗。聂甘棠也有想过,如果没有宣玉尘,计划失败的皇帝会不会杀了自作主张的她。
不想了,好累。
聂甘棠将一切和盘托出,原以为母亲会因与容卿和离以及藏匿南炎圣子却不告知于她而动家法,可聂雁听罢却叹息一声,挥挥手让她退下了。
在她快出门口的时候才说了一句:“早点把那个圣子送回去吧。”
还有一件事。
在这个秋天,聂月临与师容安多舛的婚事终于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