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

过去

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丶看到了。

他们听到了宣玉尘最后字字泣血的呼喊, 他们看到鲜红的血从青年雪白纤细的脖颈喷涌而出,他身下的积雨霎时间晕成一片血海。

戚舜华骑马赶来之时,恰见沾着血的短刀从他手上滑落, 而那曾是她给他用来维护自己尊严的工具。

他的确用这把短刀维护了他最后的尊严。

她弃马飞扑而来, 他还犹有生息,被她跪在地上抱起时, 眸光动了动,唇瓣张合,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钟菀兰目光沉沉, 捏紧了手里的状辞,侧目道:“去叫太医来。”

戚舜华咬牙捂住了他不断涌出鲜血的喉咙, 低吼道:“宣玉尘,你做什么,你做什么!是我护不住你吗?是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吗!今日之事, 何至于你来!”

宣玉尘嘴唇张合,依稀可见他想说的是——

“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什么?”戚舜华说到最后,泣不成声,还是她深呼吸后, 才拾回自己的声音, 颤声道,“你傻不傻,你死了,宣家怎么办, 宣玉琼怎么办……你不要看宣家雪冤那一天了吗, 你不要宣家重振了吗!”

宣玉尘一直静静地看着她, 唇瓣机械张合,眸子里的光越来越淡。

说对不起, 是因为他先前与陛下设了圈套算计她,还做了相当一段长时间的眼线;而现在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他不能再欠她。如果此案由她来揭发,她所付出的代价一定不会简单。

当年宣家给她的不过是几碗粥丶几块点心,根本不算什么恩义,他占了这般久的主君之位,是他亏欠。他做主去了阿若的奴籍,教会阿若管家之法,就是期待这一天后,府中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改变什么。

至于妹妹,宣家如今住着的那一系待她很好,他很放心,而如今宣家的未来,也有他的堂妹们撑了起来。

世上不过是少一个叫宣玉尘的罪人而已,他以身赎罪,世间反而清明。所以,他也并不觉得自己的这个选择,有多让人伤心。甚至于他而言,这是解脱。从宣家覆灭那一天起,他拜神求佛时所有的心愿,都是与家人重逢。

钟菀兰重重闭目,而后睁眼,看着伞外雨幕,道:“将柳闻音拿下。”

听她这么说,宣玉尘吊着的一口气突然松了,他释然牵唇,擡起手,轻轻抚上戚舜华的脸庞,手掌隐约摸了一把温热,他后知后觉,那是她的泪。

宣玉尘收回手,呛出一口血沫,被雨洗刷后,如玉脸庞依旧清白。

“不要哭。”

他张合唇瓣,发出支离破碎的呢喃。

“小容君,不要哭。”

戚舜华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安然闭目,看着他浑身骤然卸力,看着他再无声息。她隐约有一种错觉,他快要变成雨水从她怀里流走了。

她无措地抱紧了他,两人的乌发交缠,好似再也不会离分。

太医来时,她还紧紧抱着他。

老院正无措地将目光投向漠视全程的帝王,钟菀兰微擡下颌,示意她上前。她依言照做,将手放在了已经冰凉的手腕上。

死透了,救不活了。

老院正看着目光中隐有希冀的青年将军,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老院正不说话,戚舜华将怀里的人往前送了送,说道:“救救他啊,你救救他。”

老院正为难道:“……人已经没了,将军节哀。”

聂甘棠赶来的时候,戚舜华正揪着老太医的领子,扬拳要打。她慌忙飞奔上前,推开围过来的禁卫,将老太医从戚舜华的手里夺了过来。

见戚舜华还向前扑,聂甘棠连忙抵住她的肩头,指着宣玉尘说道:“戚舜华,你发什么疯,你我都见过死人,他存了死意,用力很重,太医也救不活他。”

“他怎么会存死意?”戚舜华哽声道,“他明明拼尽全力地想活着。”

“你连他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给他做主,清醒一点吧你!”聂甘棠抓住她的胳膊,低声道,“你在这迁怒别人根本无用,不如冷静下来将那些东西呈给陛下,为他报仇,这样他才会瞑目!”

可戚舜华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她被聂甘棠挡下,原地愣怔一会儿,颓然转身,向宣玉尘的尸体走去。

“你干什么?”聂甘棠死死地拉住了她。

“我要带他回家……这里太冷了,他身上都被打湿了,会发烧,会做噩梦,会睡不好的。”戚舜华喃喃道。

“不行,他得留在陛下手中,起码现在不能被你带回去。”聂甘棠好生劝道。

只是话音刚落,戚舜华便转身往她脸侧重重砸了一拳,嘶吼道:“你们所有人都把他当工具!现今死了还要利用他吗!”

聂甘棠可不是个软包子,挨了打后擡手便揍回去,骂道:“别疯了!你想让他白死吗?再说了他的死到底怨谁?你先前那么嫌恶他,恨不得与他死生不见,现在又万般不舍给谁看,没能留住他是你的错!”

也不知是聂甘棠揍回的一拳让她清醒,还是她的话唤回了她的神智。戚舜华愣在原地,形如疯症地嗫喏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见不得他变成了现今那样浑浊的模样……聂甘棠,你没见过他小时候,你不知道他小时候是多干净的小郎君……我丶我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

她恨他自伤自贱,毁掉了那个曾经白雪般至纯至洁的小公子。他因她的恨而愈发自卑自轻,与她所爱的模样背道而驰。

命运走斜一分便多有错处,本就不该强求圆满。

聂甘棠哀悯道:“你在乎的到底是宣玉尘这个人,还是你那少时记忆中丶关于他的片段?”

戚舜华答不上来,直到浑浑噩噩被聂甘棠带回了镇北将军府,她脑海中也一直回荡着这句话。

聂甘棠看着枯坐在床榻上的人,无奈道:“宣族长的尸身待宫里查验记录完毕后便会归还,你想把他葬在宣家还是戚家?”

戚舜华没有答话。

她那个小宠侍听她回来了,匆匆跑来,人还没进屋,声音便传进来了。

“将军,主君今早在我还没醒的时候送来一个玉镯,我想回去还给他,却没瞧见他,您知道他去哪了吗?”

小郎君一进门,就看见浑身被血浸透的自家妻主,顿时消声,战战兢兢地站在了门口。

聂甘棠看向他,他手里拿着一个玉镯,手腕上还戴着一个。

回头看看戚舜华那恍惚样子,估计是没法回应这小郎君了。聂甘棠叹息一声,柔声道:“我同你家将军还有事情要商谈,你先出去罢……手镯很好看,很衬你,别辜负你家主君的心意。”

“可是主君答应我,这对玉镯我一只丶他一只,永远永远不分开的。”阿若睁着浑圆的眼睛,咬唇道。

完了,聂甘棠心道要遭。这又是一个知道宣玉尘没了会疯掉的主儿。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阿若却懂事地退下了。

聂甘棠目送阿若离去,背后响起戚舜华沉沉的声音。

“当初从花楼里将阿若赎出来,其实是因为……看到阿若,我就想到了他。”

聂甘棠知道她口中的“他”是指何人,她低低道:“阿若郎君长得同宣族长一点也不像。”

“是不像,但性格像,憨憨傻傻的,像极了他小时候的样子……这么多年,我不是没找过长得像他的男人,在北地时,我院里的人,要么眼睛像他,要么鼻子像他,要么唱曲儿唱得好丶声音像他……可到了京中,我不敢,我不敢找和他有任何相像的人,我怕他看出来——我喜欢他。”

“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你喜欢他?”聂甘棠蹙眉道。

“我怕我们会走到他为了权势利用我的心那一步。”

聂甘棠嘟囔道:“你太自以为是了。”

“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戚舜华恍惚道,“我总是拿我的想法强加在他的头上,认为他所行种种,都对不起当年的他自己。”

聂甘棠唏嘘道:“你们两个倒是般配,都停在了当年,没有一个人向前看。”

戚舜华一怔,她好像确实停在了当年。

那一夜喧嚣街市人潮拥挤,他戴着小兔面具,手里拿着小兔布偶,一如当年偷跑出来与她尽情游乐的纯真模样。那时他唤了她一声“小容君”,令她心头微颤,险些以为旧梦重回。

她从人群中一把就抓住了他,好像抓住了少时的恋念。可他被宣家所绊,松开了她的手,消失在如流的人群之中。

如同现今一般,他停在了当年宣家覆灭之时,而她如同那日街市抓不住他一般,没能将他从旧日梦魇中带出来。

聂甘棠看着她浑浑噩噩站起,缓慢挪着步子走到书案边,可目光触及厨房送来的甜汤后,突然落了泪,而后泣不成声。

“他去看了妹妹,给我做了甜汤,给阿若玉镯凑再也不分开的一对。你说他临死前在想什么,他想了那么多人,有没有想过他自己?”

聂甘棠不知道说什么。

这样的问题,戚舜华也知道聂甘棠给不出答案,只有宣玉尘会知道,而她再也没有问出来的机会了。

就像他莫名予她的“小容君”称呼一般,她从当年就想问他为什么要给她起这个名字。可小女孩太要强,太骄傲,不想在她眼里的傻郎君面前表现得太无知,便一直忍着没问。

忍到纸灰飞作白蝴蝶,忍到唱罢秋坟,忍到一生情绝。忍到他葬在了他的过去,忍到她的人生再无有他的未来。

聂甘棠心底突然悲哀地想:他死了也挺好的,至少,他不会再被“过去”所捆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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