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冤
次日黎明, 天际阴沉,穹顶压着厚厚的一层云,将东方初白的日光尽数遮蔽。
戚舜华从寝院出来, 正碰上一个小奴抱着伞过来, 见到她,屈膝行礼道:“将军安好, 奴来给主君送伞。”
“给你家主君送伞,来我这里做什么?”戚舜华蹙眉问道。
小奴一愣,问道:“主君没有来给您送甜汤吗?”
“甜汤?”
“是呀是呀, ”小奴点头如捣蒜,“主君天不亮就去厨房给您熬甜汤了, 难道不是赶在您上朝之前给您喝的吗?他没有来吗?”
“我不上朝。”戚舜华声音无起伏道。
这几日为了查凉州的事,她以身体不适告了假,好几日没有去上朝了。
“那丶那可能是主君没熬好, 还在厨房里。”小奴自己一个人不敢跟戚舜华久待,匆匆行礼告退,抱着伞跑开。
戚舜华在原地思索片刻,心想他早起弄甜汤, 估计是因为她昨日说他借花献佛没诚意, 所以特意亲手做一份给她。
心中莫名有些酥酥麻麻的痒意,她一声不吭,同样向着厨房走去。
走到厨房,方才要送伞的小奴抱着伞站在厨房门口, 看着里面忙活的奴仆们发愣, 见到戚舜华来, 小奴讷讷道:“将军,主君不在这里。”
“主君早就走了, ”一个厨子开口道,“他做的甜汤在这儿,交代我们一会儿呈早膳的时候一并呈给将军。”
“是不是回宣家了?”戚舜华心口突然冷得厉害,她盯着那盅甜汤,按捺心中的不安,问道。
“可是昨日主君回过宣家一趟啊……而且他若回宣家,怎么会不带奴呢?”
“他昨日回过宣家?”戚舜华侧目看向小奴,冷刃般的眼神刺得小奴缩缩颈子,说话愈发小心。
“回将军的话,是丶是的。昨日将军给您送过甜汤回来,整个人看起来开心不少,傍晚时候还回了宣家一趟,同宣娘子一同用膳,入了夜才回来……在屋里歇了一小会儿,就起来给您熬汤了。现今怎会又再回宣家呢?”
戚舜华双肩一僵,手指突兀轻颤,她一句话也没说,宛如一阵风一样离开,刮去马厩,解了最近的一匹马扬鞭疾驰离府。
……
此时天际已经飘下了零星雨线,等在青鸾门外面准备入宫上朝的百官身侧皆有仆从为其撑伞。
有一人孤身穿过这些衣簪从容的人群,白衣白裳,墨发用雪白发带束起,身影单薄,背脊却挺直。他在千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走到青鸾门正门口,奋力拿下鼓槌,用力砸响了立在青鸾门外的鸣冤鼓。
一声一声,振聋发聩,白色袖袍在风雨中飘扬,随后被浸湿,紧紧地黏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当这一双双好奇眼目看清击鼓告御状之人的面容时,人群霎时间炸开不小的讨论。
有人惊愕开口:“宣玉尘?怎么会是他?他来这里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鸣冤呗,就是不知道要鸣什么冤了。”
“我听说镇北将军待他不好,他这该不会是来求陛下断家事的吧?”
有人扼腕叹道:“何至于此啊!”
“何不至于此?男儿家眼界小,心眼小,大抵以为这桩婚事由圣上赐婚,陛下就能当他靠山了吧。”
有人狐疑开口:“我瞧着他这架势不像啊,你看他这一身白,倒像是……守孝?”
此话一出,全皆静默,有人低声道:“该不会是……当年的那个案子吧?”
“这么多年了,还能留下什么证据……况且这小男子,又能查出什么来。”
“也是,那他还能为何而冤?”
“是不是要告以前尝过他滋味儿却不认账的女人啊?”
这一句不正经调笑说出来,方才的肃然气氛顿时消解,披着官袍的人们抿唇低笑,暧昧眸光瞟过每一个曾与宣玉尘的艳名沾过边的人。
在这窃窃的讨论声中,宣玉尘砸罢鸣冤鼓,垂手丢下鼓槌,就地而跪,纯白衣摆在地上摊开,宛如凛冬降下的千层雪。
“宣氏子宣玉尘,求陛下,为二十一年前宣宅枉死的一百一十七人伸冤。”
这一声过于凄厉,如一道惊雷劈入人群,议论声骤停,所有人都定定地看着他。
“宣氏子宣玉尘,求陛下,为二十一年前宣宅枉死的一百一十七人伸冤。”
宣玉尘俯身而叩,再一擡头,眼前大门被缓缓打开,少女帝王缓步而出,立在了他的身前。
雨好似骤然变大,好在遮住钟菀兰的伞也为宣玉尘遮去半片雨幕,他擡起头,发上蓄的雨水自面庞淌下,像泪一般。
钟菀兰垂睫看他,他亦仰头朝见圣颜。钟菀兰问道:“宣玉尘,宣家灭门案当年无从查证,倘若重啓案卷,势必要有新线索才行。你若无新证,朕帮不了你。”
宣玉尘紧咬牙根,待她说完后,一字一顿,沉声道:“臣子要状告当今丞相柳闻音,杀害二十一年前朝中失踪的巡抚赵言安,后为灭口,杀我宣氏满门!”
钟菀兰瞳孔一震,宣玉尘读不懂她眼神下的寒意,只是觉得对面之人似有狂喜,而这份狂喜又很快被压抑了下来。她凛声问道:“你可有证据?人证?物证?”
“臣子便是人证。”宣玉尘咬碎了舌尖,血水从唇角下淌,混入身上的雨中,在衣襟上洇开鲜红的痕迹。他从怀中掏出以血书写的状辞,双手呈递给钟菀兰。
他什么都知道。
当年他跟随家里人去学宫接姐姐们回家,在等待下课的过程中,百无聊赖地从学宫中溜出,跑到了后山玩耍,采野花,扑蝴蝶,山间欢愉,好不尽兴。
在回去的路上,远远听见有人声渐来,他怕这一身脏污被人瞧见污了宣家的名声,便躲到了一侧树丛后,等来人过去。
过来的人没有看见他,他却看见了那两人的脸。这二人,于他而言都不陌生,皆在大大小小的宴会上见过。可从前和煦相对的人现今却一路走一路低声争辩,好像有什么事谈不拢的样子。
那时宣玉尘并没有记挂在心,待她们走后便从树丛里钻出,回到了学宫中。
再之后没多久,宣家灭门案发,他被卷席着更改了自己的人生轨迹,终生为了宣家重振而奔劳,幼时曾在山间瞧见的画面,便也落在记忆了深处,直到少时与京中权贵交际,偶尔听说赵言安失踪一事,他古旧的记忆再度浮出脑海。
失踪的赵言安丶丢失的玉佩丶无冤无仇被灭了满门的宣家。
宣玉尘心中冰凉,孤身一人潜入了学宫后山。他记忆不太好,全然记不起当年在哪里玩过,便只能徒步绕山一圈又一圈丶一圈又一圈,直到发现被雨水冲开的坑洞中露出的那具枯骨,以及它旁边的丶曾经属于他的玉佩。
他近乎逃亡般跑离了那里,千丝万缕的线索,水中朦胧的真相……他不敢再理下去。
原来他欠宣家亡魂的,不止是逃过一劫的馀生,还有血淋淋的命。
他想要呈状诉冤,可那时柳闻音已经步步上爬直戾帝身侧,后来当今陛下登基,娶了柳闻音的儿子,他更不敢说。
他这一条命不值当,但如果贸然出言,他一死,宣氏亡魂永无洗冤的那一天。
不敢说,不能说,只能肩负沉重罪孽,隐秘地活到窥见天光的那一天。
直到聂甘棠拿着那枚玉佩找上门来,他知道,他窥见了黎明。
聂甘棠是好人,戚舜华也是好人,他不能告知真相,是因为他不想将她们两个卷进来,但他知道,只要发现那具尸体,她们一定会查到赵言安,一定会查到柳闻音。
虽则他不知道当年柳闻音为什么要杀赵言安,不过这跟他没关系,他不需要知道,他只需要在一切完备的时候,站出来,作为点燃引线的火星,将成线的旧案引出。
准备好的聂甘棠和戚舜华会让柳闻音逃无可逃,众目睽睽中接下案子的陛下会还所有冤死之人一个公道。
这样就很好。
这样就够了。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明艳的面容即便未着妆饰,也足够昳丽悦人。
钟菀兰看罢他当年所目睹的陈说,收起血书,敛眉道:“单只有你一人的证词是不够的。”
所属柳相一派的臣子也激愤开口道:“谁知道这是不是你的攀咬,若天下人仅凭口头之说,在青鸾门鸣冤陈情,这样便能立案,那陛下还要不要处理国事了!”
有些虽与柳相没有利益挂连,但打心底瞧不起宣玉尘,也跟着附和道:“是啊,告御状起码得滚两圈钉床,待你滚完,陛下再接也不迟。”
钟菀兰听罢垂目问他:“宣玉尘,朕问你,今日央朕接状,你所能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他们口中的滚钉床,你可听见了?”
宣玉尘唇色苍白道:“臣子早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好取舍了。”
说罢,他突然从怀里拿出一把短刀,身侧护卫见状立刻挡在钟菀兰与宣玉尘的身前,钟菀兰蹙眉后退,遮在宣玉尘头上蔽雨的桐油伞也随之撤离。
大雨倾盆,霎时间打湿了宣玉尘周身,单薄素衣粘在他身上,更显身影消瘦。
他拔刀出鞘,晃目的冷刃抵在喉头,轻笑啓唇,表情柔和,声音却似寒风凄厉,穿透在场所有的人心:“臣子宣氏宣玉尘,状告当朝丞相柳闻音,杀害巡抚赵言安,后因遗失在场的宣家玉佩,灭我宣氏中人并奴仆护卫共一百一十七人,上至府中教习老叟,下至臣子乳母刚出世的孩儿。百条冤魂,无辜枉死,恭请陛下圣断,为宣氏一族雪冤。臣子所言,句句属实,今仅有贱命一条,死不足惜,惟愿陛下怜臣子宗族一心为君,惜家中长辈为东乾所建的稀薄功业,为宣氏冤死者讨回公道。”
说着,温热的泪混入脸庞上的雨柱,顺着他笑起的弧度下落,沁入青鸾门前的石板,再无声息。
“臣子以死,恭谢圣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