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
柳璧桑低着脸, 伸指勾了勾小猫柔软的毛发,说道:“它不属于栖凤殿,即便日子过得衣食无忧, 它也会孤单寂寞的。”
说完这句, 他才意识到方才的话稍稍带了点指桑骂槐的意味,正想解释, 可见钟菀兰眸光淡淡,似乎并没有把他的话听到心里去。
柳璧桑局促地咬唇,而后抱紧了怀里的小猫, 屈膝行礼告退,没等钟菀兰有所反应, 便转身离开。只是擡步时他又慌又急,一不小心蹭到了旁边的架子。
那架子只放了一个不知盛着什么的瓷坛,被他这么一撞, 架子不稳,瓷坛便随着木架的晃动悬空坠下,摔裂在他脚边。怀中昏昏欲睡的小猫被裂瓷声吓得应激,从他怀里窜了出去, 只留柳璧桑在飞扬的白灰中发愣。
这是……什么东西?
方才不放在心上的周遭阴森恰如潮水一般裹挟住他, 呼吸吞吐间,冰凉空气冻得柳璧桑肺部冷得生疼。
他呼吸急促地歪在一边墙上稳住身子,单手抚胸,单手攥袖, 眸子惊疑不定地看着沉在地上的白灰。
一旁冷淡无所反应的钟菀兰终于像活人一样动了动, 她走到白灰边, 用脚嫌恶地划了划,勉强将那些灰聚在了一起, 而后冷漠擡睫问道:“可看够了?”
“臣侍钝拙,请陛下责罚。”柳璧桑仓皇行礼告罪,正想把小猫一道带走,却发现那小家夥不知道受惊跑去哪里了。
“在找那只猫?”钟菀兰问道,“不是说给它寻个归处?”
柳璧桑垂着头,不敢说话,心里如是想,不管小猫是不是来于此,这般阴森的地方,他怎么放心把它留在这里。
可避而不答又不是办法,他搜肠刮肚寻找说辞,钟菀兰却自己转移了话题,问道:“这些时日,柳家可又让你给朕吹什么枕头风了?”
柳璧桑肩头一僵,头愈发低,声音喑哑道:“这几日……不过是臣侍父亲前来瞧臣侍安然与否而已,并没有说其他的事。”
“但前朝的事,你也知道。”钟菀兰抱臂道,“那个揭发朕身世的人,若朕没记错,她曾是你母亲的门生。”
柳璧桑不敢扯谎说自己不知道,但更不敢贸然点头承认他知道点什么。
他的妻主和他的母亲如何争斗,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一旦卷入,他要么是不忠的夫郎,要么是不孝的儿子。可无论他怎样躲避,却总是事与愿违。这些时日柳闻音大概是看透他一点利用价值也没有了,没寻人为难他,但如今钟菀兰却有意提起,又让他産生了曾经那种难以呼吸的感觉。
见他不答,钟菀兰无所谓地笑了笑,又道:“你知道朕不是戾帝的亲生女了吧?”
柳璧桑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也知道,朕的母亲是当年的虞州王。”钟菀兰寻了一个小榻坐下,拍了拍身侧,示意柳璧桑坐过来。
这地方荒废许久,可此处除了光线暗一点,周遭潮一点,室内倒还算干净整洁,似乎有人打扫收拾。
柳璧桑竭力压抑住双腿的颤抖,缓步走到了钟菀兰的身侧,犹豫片刻,依令坐下。
“别紧张,如非当初你非要和朕说开,其实朕乐于同你演一对恩爱妻夫。毕竟,当年如果没有你,朕已经死了。怎么说,你都对朕有恩,朕不会对你怎么样的。”钟菀兰嘴里说着恩义,可语气的淡漠,却一丝感激都没有。
柳璧桑敛睫。
这样很好,她不会被那些恩义束缚,他也不必被推着做出伤害她的事了。
“朕自打生下来,就很少见到朕的生母,可你应当见过,同朕说说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璧桑咽下口中唾液,湿润了干涩的喉管,艰难开口道:“虞州王殿下……是一个很好的人。臣侍的母亲曾是殿下的伴读长使,故而,殿下待我们一家亲厚,母亲的孩子,几乎都受过殿下的赏赐,也时常伴王驾随行。”
柳璧桑说着,偷偷看了一眼钟菀兰,见她目光放空看着远处,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臣侍曾跟着父亲陪同虞州王殿下去过避暑行宫,那一回,有个小宫人不小心摔坏令帝赏赐给殿下的四时彩镂盏,她没有怪罪小宫人,还怕行宫的管事趁她走后为难小宫人,索性将他带出行宫,打算寻个机会放他出宫。”
“那你知道那个小宫人最终的结局吗?”钟菀兰没看他,却突然开口道。
“应当是出宫嫁人了吧……”柳璧桑小心问道,“陛下,怎么了?”
“那小宫人被戾帝那个疯子暗中杀害,宫中人只当是意外,将他的尸身偷偷处理了。”钟菀兰淡声道,语气平静得好像死了一只蚂蚁。
柳璧桑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咬住唇,不敢说话。
“你现在还觉得虞州王人很好丶良善丶仁慈吗?”钟菀兰转过头,乌墨的眼珠透着渗人的寒意,好像冷宫中深不见底的古井,“她表面良善仁慈,却从不管所谓仁慈之行能达成的后果是什么,就像当年她心软帮扶不受宠的卿主,从未想过未来有一天,会被那个卿主肖想丶哄骗丶夺走本属于她的一切。”
“陛下,她是您的生身母亲……”柳璧桑被她这幅样子吓到了,抖着唇,极力平静声线道。
“生身母亲又如何?”钟菀兰摊开手指,打量着自己本该养尊处优却满目伤痕厚茧的手,“朕在宫中摸爬滚打长大,如果不是她的懦弱,朕何至于要策划动手解决戾帝?”
柳璧桑又打了一个寒颤,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再听下去,于是慌张站起身,四下寻找小猫的身影,一边找一边磕磕绊绊道:“陛丶陛下,时辰不早了,臣侍该带小猫回去了……”
“急什么?”钟菀兰勾住柳璧桑的衣带,将他带入怀中,圈住他的腰身,止住了他的挣扎,用一种温柔又残忍的声线徐徐道,“你我自登基后便没好好交心说话,可从前,你说过,你只有朕,朕也只有你,我们是这宫中,最最最亲密之人啊。”
柳璧桑竭力将自己蜷成一团,盯着自己放在小腹前握成拳的双手看,不敢看她,也不敢说话。
“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当年戾帝身死,是朕亲自动的手?”钟菀兰抚摸着他的长发,轻声道,“在那些宫人找来前,还担惊受怕,生怕朕被人治罪。”
看着一言不发的柳璧桑,她幽幽笑出了声,拂开他散乱的额发,抚上他光洁的额头,说道:“不过现在朕可以告诉你,朕没有杀他,他是自戕而亡,朕安排的死士还没来得及动手。”
柳璧桑喉咙一哽,身体不受控制地发凉,他蜷缩得更紧了一些。
“很好奇他那样的祸害为什么甘心自杀吗?”钟菀兰挑起他的一缕长发,圈在手里把玩,“因为他的爱人死了,他到时,什么都没有了。他少年的爱慕丶他的执念丶他活着的那一口气,都没了,只剩一具冰凉的尸体躺在殿里,血都干了。”
柳璧桑深吸了一口凉气,擡起泪眼,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钟菀兰欣然解释,话音中带了疯癫的欢愉:“是朕杀了他的爱人。亲手,一刀,割破了她的喉管。
“朕弑杀亲母,这才是真相。”
柳璧桑无法抑制地尖叫了一声,用力推开了她,挣脱的力道太大,他后仰着摔到了地上。只是摔在地上他也顾不得站起,手脚并用地远离她,直到后背抵到墙上,退无可退。
“怕什么?”钟菀兰神情淡漠,“是她自己求我杀了她的。被关在那里,想死却不敢死,只敢委托一个莫名跑进来的小女孩,要她拿刀杀了自己。她愚蠢又伪善,从来只管释放善意,不管这善意会致何种局面;她懦弱又自私,不敢亲手杀了自己反求别人,也不顾旁人杀了她会不会有阴影丶有愧怍丶有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噩梦……这样愚蠢伪善懦弱自私的人,还活在世上做什么?”
她说着,看向精神渐至崩溃的柳璧桑,用一种茫然无辜的求真眼神,重复地问道:“你说,她还有活在这世上的意义吗?”
“那你也不该丶不该……她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的悲哀,并不是她有意造成的,明明是戾帝——”
“是啊,所以他,朕也不会放过。”钟菀兰站起身,踱步到了方才柳璧桑不慎砸出的那摊碎瓷边,伸脚拈了拈那堆白灰。
“那疯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将虞州王的面容更改至亲人无法相认,所以敢在遗诏中嘱托人将他们两个合葬在一起。朕怎么会让他如愿以偿,自然是趁着他那些个心腹不注意,将他的尸身从墓里偷了出来。原想着让他挫骨扬灰,可看着烧完后的骨灰,朕改主意了,没什么比将他日日踩在脚下更令朕欢愉的了——你说,朕把他的骨灰混入新殿修葺的泥浆中,好不好?”
当她再次看向柳璧桑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在惊惧之中发愣变直,句不成句,言不成言。她耐心等了一会儿,柳璧桑才恢复了神智,只是当他回过神后,目光所及那摊灰白色的骨灰,终是忍不住,头扭到一侧,撕心裂肺地呕吐了起来。
“去告诉你的母亲吧,”钟菀兰擡步逼近他,一字一顿道,“她就等着找理由扳倒朕呢。”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柳璧桑哆哆嗦嗦擦去嘴上脏污,伸手抓住了她的裙摆,“你想借我算计母亲吗?”
“朕对你所言,句句属实。”钟菀兰居高临下看他,眸光只馀可悲的怜悯。
“不……你说这些丶说这些,一定是想要做什么。”柳璧桑颓然摇头,眼眶中的泪如水涟甩下脸颊,瞧起来梨花带雨,可怜极了。
“朕想要你一句话,”她蹲下身,看到他迫切的求知目光,一字一顿道,“待来日朕与你母亲到了撕破脸的终局,你选谁?”
柳璧桑低下头,低低地笑了。
“朕问你,你选谁?”话仍旧平静,可已经带上了患得患失的裂痕。
他只顾着笑,还是不说话。
“朕已经把所有秘密都剖给你看了!”钟菀兰跪坐在地上,捧起他的脸,急促问道,“在你的妻主和你的母亲之间选一个,这很难吗?”
柳璧桑缓缓擡睫,试图正视这个一直被他当做妹妹养大的孩子——即便她如今已经有了与旁人的孩子,即便她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怯懦少女,可过往时日,每每他看向她,眼前却总是从前的模样。
他不该再这么看待她了,他一直都知道,就是心里太倔强,不肯改。而今日她的这一番剖白,将曾经的童稚模样,彻彻底底地杀死在了他眼前。
“其实,陛下,您不逼她的话,她不会走到这番局面的。上数历代,朝野中,总有这么个倚老卖老的老臣,母亲所求,也不过如此而已。”柳璧桑缓缓道。
“不装傻了?”钟菀兰冷笑出声。
“您之所以筹谋这么多,策划这么多,只不过是因为,您恨她。”
他已经看透一切了。
钟菀兰跪正,身子微微后仰,如愿看到他看她的眼神变了一副模样。
她谁不恨?
她恨让她落得如此命运的戾帝和虞州王,好不容易偏执而疯狂地暗中策划夺来了自由,可尚未见得远方天高海阔,柳相便接替着戾帝横在了她的眼前。
她在看到戾帝点明要立柳璧桑为凤君的遗诏后,就知道柳璧桑入宫的目的也不清白。
她痛恨柳相,痛恨与囚缚她一生之人为伍的柳璧桑,更痛恨,深深恋慕着他的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