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朽
“是, 我恨她,我恨她管得太多,我恨她总在我面前提那个疯子, 我还恨她为什么要把你从我身边带走!”钟菀兰揪起他的领子, 看着头歪到一边的柳璧桑,低吼道, “凤君,柳璧桑,阿桑哥哥, 我真的丶真的以为你入宫,单只为了我一个, 我真的以为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柳璧桑心如死灰地目光下移。
他的确对她没藏什么算计,但他的确也不无辜。
希望她好,是真的;拼命护着她, 是真的。
可带着成为未来陛下身边人的使命入宫,也是真的。那时母亲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嫁给邵家嫡次女,以柳家之势助她夺得家主之位, 再反过来扩大柳家的势力;二是入宫服侍皇长女, 待她长大,成为她后宫的一员,助柳家成为外戚。
他毫不犹豫选了第二条路。
倒不是什么瞧不起邵家小姐,只不过, 他曾无数次看见那个少女与一个平凡人家的男孩同游玩乐。在母亲给他选择的前不久, 那个男孩吊死在了家中。说是勾引贵家小姐, 妄图飞上枝头,不惜坏了未出阁的干净身子, 坊间传闻他是不知羞耻的祸水,而那贵家小姐却隐了姓名,不曾被人提及。
谁做的,他不知道,或许是有意攀附柳家的邵家长辈,或许是为了和邵家联结的母亲,也或许,是那个邵家小姐。
这里面的水太深,被父亲和姐姐们娇养长大的他,本能地不愿蹚入其中。
“母亲,让我入宫罢。”听起来,入宫那一条是个很简单的任务。他只需要陪一个女孩长大,顺遂地嫁给她,自始至终不必争抢,只要安安静静地当个傀儡就好了。
最开始,她只是一个他出于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而选的选择。
待她好的目的与前提,从来不纯粹清白。
只不过他敬爱的母亲站在了比他更高的一层面上,他以为他只用做个后宫侍卿,有一个带着陛下与他血脉的孩儿,让柳家得个外戚之位去争去夺,却不曾想他的母亲只想让他做利用小陛下愧疚稳住柳家位置的傀儡,自有比他更年轻丶更漂亮丶更会讨人欢心的小郎君去替柳家争。
钟菀兰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移向一旁的目光看向她,一字一顿道:“我问你,我与你母亲,你选谁?”
柳璧桑木木地将眼珠移到她的脸上,忽而绽开粲然的笑,说道:“若来日母亲败了,陛下,允臣侍落发出家罢。臣侍会在佛前为陛下祈愿,愿陛下万古长春——”
话还没说完,他便被钟菀兰死死地卡住了喉咙,半个音节也说不出了。
“你选她你不选我?”钟菀兰低低地念着,笑出了眼泪,而后声音尖利道,“你选她你不选我!为什么选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因为她是你的母亲?因为你的父亲在她手里?还是你觉得你对我有恩就可以把我放到最后一位!”
柳璧桑被她死命掐着,玉似的脸胀得通红,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掰着她的手,可他哪有拼得过她的力气,挣扎了一会儿,意识便有了消散的先兆。
就当他以为要死了的时候,圈在他脖颈上的桎梏消失,新鲜空气前仆后继地灌入他干瘪的身躯,他剧烈喘息几个来回后,失神的瞳孔聚焦,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直了居高临下看他的帝王。
“我……不,朕,”钟菀兰死死地盯着他,从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字,“朕是真的想杀了你。在意识到你带着什么目的接近朕之后丶在你为柳家那些男孩开口求恩典之时丶在刚才。但你不能死得那么轻松,你骗了朕的感情,朕总要讨回来。”
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的柳璧桑并没有劫后馀生的轻松,相反,他的躯体本能地感受到比方才濒死还要绝望的感觉。
几乎是下意识的,在钟菀兰的手伸到他手腕旁边时,他颤栗着躲开,手脚并用地想站起来,反复摔了几次之后,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被这样无言的拒绝,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神智的钟菀兰目光再度混沌起来。
她抓住他的头发,生生将他拽了起来,直视他的眼睛,说道:“你们多自由多自在啊,想把人怎样就怎样,万物都在你们的股掌之中。凭什么?逼疯了别人,不需要有代价吗?你同他们将朕害成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凭什么厌弃朕丶恐惧朕?”
她看着泪流得汹涌话却说不成一句的柳璧桑,在他耳畔,似情人耳鬓厮磨:“一起疯吧。”
……
傍晚时,天又阴了下来,负责扫御道的宫人口中懒散地唉声叹气,手上动作却加快,盼着能在下雨之前将活干完。
突然,一声猫似微弱的低泣声由远及近而来。
他们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一看,让他们立刻收回目光,急促地继续洒扫,恨不得将眼珠子给挖出来。
——他们看到一脸怒意的陛下抓着凤君的发根,不顾凤君的挣扎,疾步将他往栖凤殿的方向拽去。
柳璧桑踉踉跄跄地跟着她前行,脑海中一片混沌,这种浑浑噩噩的感觉在她将他扔上床的时候才骤然消失,变得清醒。
钟菀兰提膝上床,一手摁着他,一手撕他的衣裳,转头怒吼道:“不许关门关窗!”
栖凤殿的宫人周身一颤,纷纷缩了手退开。
意识到钟菀兰想干什么的柳璧桑颓然地护着越来越少的衣裳,哀求道:“不要这样,求你了,起码关上……”
未出口的话被唇舌堵住,柳璧桑呜咽着承受窒息的亲吻,待她松了嘴,继续悲声求道:“让他们关上殿门和窗子,关上……陛下丶陛下!”
“为什么要关上?不关,不仅要让他们看见,还要让他们听到。凤君承宠,你与他们不就盼着这个吗?”
钟菀兰伸掌扳住他的下颌,两指用力,逼迫着他的嘴张开,任何声音都可以轻松地从无所阻拦的喉咙里涌出。
她用空闲的另一只手下移,抚上了他从未被人触碰的那处,逼出了带有隐秘欢愉的哀鸣。
大抵是天神不忍,暴雨骤然落下,如瀑的雨声冲淡了不断从寝殿中传来的声响,为他脆弱的廉耻心套上最后一层遮蔽。
不知道去了几次,柳璧桑哭哑了嗓子,眼神空洞地看着原本手臂上生有贞洁印的位置变得空空如也,而后颓然闭目,枕在被泪水与口涎打湿的枕上,似是沉沉睡去。
钟菀兰吻去他面颊上的一滴汗,随即躺在他身后,突然开口道:“朕知道你没睡。”
柳璧桑不动声色地蜷缩了些许,用被子裹紧了自己。
“今天,朕会害得他们家破人亡。”
柳璧桑缓缓睁开眼,眼仁轻颤。
谁?谁家破人亡。
“她们从朕登基前就决意辅佐朕,在戾帝眼皮子底下,为朕组成了一支死卫。”
林家?洪家?还是……师家和聂家?
柳璧桑无法抑制的周身发凉,用力抓紧了被衾,压抑着自己的恐惧。
这便是她今日突然发狂的原因吗?
“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活该没有全身心交予朕的人同行?因为朕小气多疑,再忠诚的人也会被朕为了利益而舍弃?”钟菀兰缓缓吐字,见柳璧桑不言,用力扳住他的肩头,将他扭转过来,咬牙道,“说话,柳璧桑。”
“陛下,”柳璧桑轻轻叹息,“开弓没有回头箭。”
钟菀兰抚上他的脸,拇指摩挲着他浅淡的酒窝,喃喃道:“你也觉得朕不能回头了吗?”
这异样的温柔并没有让柳璧桑卸下心防,反而因这触碰,他又想起方才疾风骤雨一般的欢爱与来前濒死的感觉,于是又忍不住发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用被子蒙住头,低低地啜泣了起来。
“你又在害怕朕!”钟菀兰将他摁在身下,抽开他挡脸的被子,卡住他的喉咙,怒吼道,“你也厌弃朕,你也嫌恶朕!”
“最厌弃陛下丶嫌恶陛下的,难道不是陛下自己吗?”柳璧桑被她掐着,艰难反问道。
这一句话止住了钟菀兰的疯狂,也将她苦心藏着的隐秘尽数撕裂在两人眼前。
是。
是她。
在做出冷眼看聂家被柳相下手的决定时,她终于开始害怕如此冷血的自己。
亲手杀害了自己的母亲,她没有多大感触,毕竟母女二人没怎么见过,除却血脉联系,什么情谊都没有。
可聂家不一样,聂雁为她组建起足够逼宫的死卫队,聂甘棠为了她的身世九死一生,而如今,她却要害她们的夫郎丶她们的家人身死。
她怎么就成了这样的人?
都怪他们!
是钟怀瑟生而不养,害她在宫中过得宛如过街老鼠;是钟婵燕懦弱无能,害她没有体会皇储的待遇,在这冷漠深宫阴暗求生;是柳闻音野心太盛丶插手太多,害她还没有坐稳皇位治愈残缺的自己,便要再度卷加入战局。
还有柳璧桑。
一身谋算的靠近她,给不了她最纯真的感情,就连现在,都不肯站在她的身边,让她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明明,她都已经原谅他不爱她的事实。
他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她一直都知道。
后宫那些男人,聪慧清醒如陆贵君,都会在日复一日的讨好她中滋生不该有的爱意,更别说那些带着不切实际的少男梦入宫的男孩儿们。数十双爱慕眼神看罢,回头再看柳璧桑,还是那十几年如一日的溺爱眼神,像看妹妹丶像看小辈,却从不像看妻主丶看爱人。
如果没有今日的变故,如果不是舍弃聂家的决定绷断了她最后一根名为人性的弦,她会一直伪装,待解决柳家之后,将柳璧桑送出这囚禁她一生自由的巍巍宫墙,死生不见。
可惜,什么都变了。
钟菀兰的眸子逐渐变暗,俯下身死死咬住了柳璧桑的肩头,听他在她耳边压抑的哭声,吸吮弥漫着铁锈味的鲜血。
“其实,臣侍谁都不想选。”柳璧桑喃喃开口道。
钟菀兰死命咬着他的牙一滞,没再深入,好像终于乖觉了起来,听他说下面的话。
柳璧桑的声音宛如枯死的老树,低沉而无活力:“臣侍想说,若是陛下赢了,臣侍入山寺,为陛下祈福,为母亲赎罪;若是母亲赢了,臣侍便自尽,随妻主而去。”
说着,他低低地笑了:“陛下一直要臣侍选,可臣侍哪有选择的权利。”
钟菀兰闻言,一言不发,口上力道加重,像捕食者濒死之时抓住了最想要吃的猎物,就这么咬着,于天地间腐朽。
不要走了。
跟着她一起死在这座宫城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