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杀

追杀

今天的聂云霄很开心, 因为娘亲带他离京踏春了。

……虽然说,这个时候,绝大多数的地方, 都是光秃秃的一片。甚至因着下过雨的缘故, 地面颇为泥泞,稍有不慎便会踩入泥坑。

弄脏鞋袜还是好的, 若是脏了衣衫,让旁人瞧见,那真是太失礼了。

路上聂云霄走得一直很小心, 可耐不住身边有一个生龙活虎的母亲。

这边树上来了鸟儿,她想看看, 那边草丛里生了花骨朵儿,她想瞧瞧。一路拉扯着聂云霄跑来跑去,最终还是让最为谨慎的小团子一脚踩入泥坑遭了殃。

聂云霄拉着聂甘棠躲到了一侧偏僻地方, 泪汪汪地揉着弄脏的衣裳。

“聂小郎君?”一旁经过的马车里探出一个小脑袋,女孩儿眨着秀气的眼睛,笑盈盈地看向聂云霄。

聂云霄捏着脏兮兮的衣摆,窘迫地躲到了聂甘棠身后。

“怎么了, 小团子?敬王世女同你打招呼呢!”聂甘棠好似不知他在犹豫着什么, 还拍着聂云霄的肩膀将他往前带。

聂云霄声音像是快哭了一样,仓皇道了句“见过敬王世女”便又躲回了聂甘棠身后。

“聂小将军,云霄……他,是身体不适吗?”敬王世女问道。

聂甘棠瞟了聂云霄一眼, 装若无所谓道:“无妨, 只是衣裳被泥点子弄脏了, 可能是觉得失礼,不好意思见人。”

敬王从马车里掀开门帘, 说道:“正好,马车里有给孩子裁的新衣裳,不若便赠给聂小郎君罢。”

男童与女童的衣衫制式并无太大不同,而敬王世女喜穿素色,这样的衣服穿在男孩子身上,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倘若师容卿在,绝不会答应,尽管衣裳是新裁的,聂云霄的身形又与敬王世女相差不大,但到底也是原属于敬王世女的衣服,男孩子穿上了,太坏名声了。

被师容卿教养长大的聂云霄自然也是这么想的,在聂甘棠身后,小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小团子不想换衣裳吗?”聂甘棠问道,“可是娘亲还想带小团子去绫州玩耍,若身上脏兮兮的,是见不了人的。”

聂云霄听了,有些犹豫。

“算了,小团子不愿意也没事,这回是娘亲不对,下次娘亲注意。”见聂云霄实在为难,聂甘棠无奈地牵起聂云霄的小手,说道。

“娘亲,我们要回去了吗?”聂云霄问道。

“是啊,敬王与敬王世女还有事情要忙,咱们先走罢。”

敬王笑道:“倒也不是有事要忙,本王也是今日得闲,带着女儿去到处散心。绫州是个好去处,正好带孩儿去玩一下午。”

敬王世女也要去绫州!

小团子捏紧了聂甘棠的手,小心道:“那丶那个……”

“小团子?”聂甘棠揉揉他的小手,转头意带不解。

“娘亲……我……”呜呜呜,早知道方才就不拒绝了,现在他们都没了这个意思,让他怎么开口啊。

“小团子是也想去玩吗?”聂甘棠蹲下身,戳开了小男孩小小的心事。

小团子抿唇,点了点头。

“可是衣裳不干净,小团子能接受换小世女的衣裳吗?”

聂甘棠又问。

小团子又点点头。

一切都问清了,聂甘棠舒出长气,正想说话,敬王便道:“正巧本王要带着王儿去挑点点心,聂小将军可以让聂小郎君上我们的马车换衣。这里偏僻,旁人瞧不见。”

到此时,两个大人将一切安排的明明白白,聂云霄倒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他在马车上换好衣衫,正想探头同娘亲说,便发觉马车吱吱呀呀移动了起来。他原只觉得是马车不稳,刚想探出头,才发现聂甘棠不知何时换上了与敬王相似的衣裳,而坐在马车前头的马车妇扬鞭策马,驱动马车疾驰了起来。

“娘亲,这是做什么?”聂云霄紧张地抓住聂甘棠的手,在颠簸如飘萍的马车上艰难稳住身子,问道。

聂甘棠面无表情地侧耳细听周围响动,分出精力来回他:“方才敬王殿下要我们先去绫州等她们,她们有些事绊住了手脚,随后便到。”

聂云霄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抠住聂甘棠的衣袖,说道:“可是,这辆马车是她们的呀!”

“她们可以驾着我们的马车追过来呀!”聂甘棠没有看他,面色如常道。

小孩子可不是傻子,自不是个好敷衍的主。聂云霄颤着眼睫,问道:“可为什么我们不驾着我们的马车走呢?还有……我们有什么非要现在走不可的理由吗?”

问完后,他屏住呼吸,等待着不知在紧张什么的娘亲的答案。

一道破空而来的箭矢钉入马车,横在了两人中间。

聂云霄吓得面色惨白,颓然松开了聂甘棠的衣袖,跌坐回了原处。

“小团子,”聂甘棠一手将他捞入怀里,一手从马车一侧摸出一把长剑,而后道,“你还记不记得娘亲曾同你说的使命?”

聂云霄颤抖着点了点头。

“倘若我说如今你的使命,便是伪装好敬王世女,同我一道引开追兵呢?”

“追……兵?”聂云霄呆滞地看向聂甘棠。

不是说出来踏青吗?不是说去绫州玩吗?

欺骗孩子幼小的心灵委实不是聂甘棠所擅长的,她皱着眉,说道:“现在有一些很坏很坏的人追杀敬王母女。敬王殿下的武功没有娘亲好,所以保护不了敬王世女。但娘亲的功夫很厉害,可以保护小团子,你愿不愿意同娘亲一起,为她们争出一道生机?”

这样的谎言太拙劣,但也比先前撒的谎要真实许多。聂云霄辨别不出来,只得依着天性中对娘亲的信赖,缩在她的怀里,坚定地点了点头。

再者说了,娘亲说过,使命是不可拒绝丶一定要完成的东西,他是娘亲的孩子,他应该听娘亲的话。

两人正说着,外头便传来箭矢没入血肉的声音,在前方赶车的死士不慎被从后侧方发出的箭矢射穿,当即殒命坠下飞驰的马车。

聂甘棠来不及安顿聂云霄,索性扯下马车帘,单手扯住缰绳,一面控制着马车行进方向,一面擡剑拨开后侧射来的箭矢,良久才空出精力,回头嘱咐了一句:“趴在马车里,不要坐起来,不要擡头。”

逃亡持续了一整天,到夜里身后的马蹄追赶声才消歇。

不知道是他们发现这位“敬王”明明可以驾马跑去临路的地方兵营求助,却偏偏将他们往偏僻之处引,从而发现她不是真正的敬王,这才撤走,还是他们落入了下一个暗杀埋伏处,正有无数危机隐藏在暗处。反正明面上,追杀她们的人已经不在了。

聂甘棠的第一个任务也彻底完成。

敬王要彻查京中传言以及帝王身世一事,京中果然有人坐不住。

今日她特意带聂云霄出来,在偏僻之处哄着聂云霄换上与敬王世女相似的衣裳,便是存了代替敬王母女引开追杀的心思。

一个敬王单独出京或许还会让主谋寻思一下,但若是带上了孩子,定能消解不少犹疑。

这会儿即便是这些追兵没能发现追错了人,在京中的主谋也该发现真正的敬王母女已然回去。

整件事情的重点便落在了“追杀敬王,但追的是替身”之上。

没人会在意替身是谁,自然没人在意京中的聂小将军已经离京。

算算时间,这会儿假扮她和聂云霄的人也应当回了安南将军府了。

聂甘棠回头看向马车里面如土色的聂云霄,小小的手因着要在疾驰的马车上稳住身形,不得已紧紧抠住木板,从而被磨得鲜血淋漓。在马车慢下来时忙不叠呼着血肉模糊的手指,眼睛直往外掉眼泪。

聂甘棠不敢久停,驾着马车回忆着景州所在的方向,而后问道:“小团子,饿了吗?”

一路心惊肉跳的聂云霄又累又饿,一听聂甘棠这么问,有气无力点点头,点完才发现背对着他的娘亲看不到,继而说道:“好饿。”

“马车后面的小箱子里有干粮和水袋,饿了便吃一点,今晚应当不会出事了,好好睡一觉吧。”聂甘棠温声道。

“娘亲,我们跑了这么久,那敬王世……敬王殿下她们安全了吗?”

聂甘棠一愣。

她本以为明明是出来玩却无辜被卷入追杀的聂云霄会对她有所怨怼,可眼下这孩子竟还心思赤忱地问旁人如何,倒真是让她没有想到。

“她们安全了,我们也安全了,别担心,也不用害怕了。”

聂云霄点点头,拿出干粮,又问道:“娘亲,你饿吗?”

“……”聂甘棠握着缰绳的手一顿,轻声道,“娘亲不饿,你吃饱了便睡下吧,娘亲找个安全的地方。”

“……云霄睡了,娘亲会扔下云霄吗?”他突然这么问道。

小孩子的心思比她想象的还要敏锐,他隐约觉得娘亲并不是临时决定要以身替敬王母女引开追杀的。

他什么都不懂,不懂外头的风雨,不懂娘亲的筹谋,他只是觉得,他好像在娘亲心里,似乎没有想象的那般重要了。

无尽的惶恐与不安笼罩住了聂云霄。

他不禁在想,倘若一会儿再有坏人过来追杀他们,娘亲会不会嫌弃马车累赘,选择丢下马车逃跑,包括马车里的他?

小孩子敏感脆弱的心绪自然被聂甘棠捕捉到,她捏着缰绳,却不知如何而答。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小孩子解释,说我们要听皇帝陛下的命令,也要誓死维护皇帝陛下,今日的颠簸便是为了完成陛下大计?

孩子听不懂这些大道理,他只在意骨血相连的娘亲会不会爱他。

“小团子,你信娘亲吗?”聂甘棠问道。

聂云霄犹豫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那娘亲同你说,娘亲把小团子的性命放的很重很重,比娘亲还要重,小团子相信吗?”

这话聂甘棠说得很诚恳,抛却了以往同聂云霄讲话时的诱哄情态,珍而重之,像是同一个同龄人交谈一般。

聂云霄血糊糊的小手捏住了衣衫,咬唇又“嗯”了一声。

“这就够了,”聂甘棠笑开,平静道,“你是出身将门的孩子,即便是男孩子,也应当无畏无惧,对不对?”

“对!”

“那小团子怕不怕死?”

“……”这回小家夥犹豫的时间有些久,但还是克服恐惧,凶狠狠地说道,“不怕!”

“怕是应该的,”聂甘棠笑了笑,缓声道,“任何人都怕死,娘亲也不例外。但在今日,在今时,娘亲必须勇敢起来,因为娘亲身上有不可推卸的使命。若有必要,娘亲会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小团子你记住,娘亲会竭力护住你的性命,绝不会为了保命,漠视你的生死。”

小团子依稀明白娘亲是什么意思了。

那个如今他依旧半知半解的使命在娘亲心里排在第一位,而他排在第二位,娘亲自己的性命排在第三。虽然说比不得那个什么使命重要,但被娘亲好好珍重,他就已经很开心了。

聂云霄往前爬了爬,扯住聂甘棠的衣摆,蹭了蹭,软声道:“娘亲在小团子的心里,是第一喔!”

而后低头吃起饼子,吃饱便睡着了。

……但聂甘棠她算是真睡不着了。

利用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孩子,可比单纯利用一个孩子要难受多了。

……

聂云霄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娘亲,有姥姥,有姥爷,有小姨。他本想扑入他们的怀里,却发现他的父亲并不在此。

小家夥慌了神,开始私下寻找父亲的身影。

什么都瞧不见。

娘亲的身边站着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手上没有父亲常年抚琴所留的薄茧,气味也不似父亲身上的淡香那般好闻。可就是这样陌生的人,却抱住他,要他叫他爹爹。

娘亲不要父亲了吗?

梦里的聂云霄“哇”地一声哭出来,现实的小团子也流着泪醒来,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在娘亲的怀里,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马车已经不见了,娘亲正抱着他在狭窄的小路上疾行。

“娘亲……”他紧张地拽住聂甘棠的衣领,而后一道破空而来的箭矢便划伤了娘亲的脸。

“不要害怕,很快就安全了。”她轻声说道。

可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一支箭立时射穿她的后肩,触目惊心的鲜血在她身上蔓延开来。

“娘亲!”聂云霄紧张道。

聂甘棠神情恍惚,豆大的汗水自前额滴下。聂云霄正紧张地观察着聂甘棠的状态,可一眨眼的功夫,两人便坠下了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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