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

妖怪

被崖壁横生的树木一道道缓冲着, 即便没有多少树叶,也好过直接栽入悬崖下的河水中。

落入河水中的那一刻,聂甘棠尚有一丝气力, 挣扎着带聂云霄划水爬上了岸。

此时天际初露黎明, 似乎是风饕雪虐的终结,风平浪静的开始。

可一爬上岸, 聂甘棠的体力就不够了,一路逃亡,滴水未进, 铁打的人都受不住,更何况后肩还负着伤的她。

看到娘亲瘫倒在河边卵石上, 气若游丝,聂云霄又忍不住掉起了豆豆泪。

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他抽噎着四下探看,想寻人求助, 可这荒郊野岭,哪里有能帮他们的人?

“娘亲,娘亲,”聂云霄伏在聂甘棠耳侧, 见得对方有所反应, 这才稍稍安下心,说道,“我去远处瞧瞧有没有人,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语罢欲走, 又回过头, 用衣裳兜着一些卵石, 向下游走去。

路遇分叉的河流,他便竖个卵石做记号, 只是一路走到东方天际吐鱼肚白,他也没能找到活人。

人生头一次,聂云霄尝到了心死的滋味,正内心纠结该继续走下去,还是打道回府看看娘亲情况的时候,他看到不远处的林子里有个浑身雪白的人,眼睛一亮,冲着那人便去了。

到了眼前,才发现这人生得奇怪,头发花白便算了,肤色不似寻常人肤色,眼睛也是奇怪的颜色,他慢下了脚步,恰见那人发现他的存在,回望过来。

聂云霄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那个……老爷爷,请问你知晓最近的医馆在哪里吗?”

洛折鹤:“……”

洛折鹤:“?”

他眯起眼上下打量着这个浑身血糊糊,看不出长什么样的锦衣小男孩,长久的沉默让小团子以为他是个哑巴,于是垂下头,颓丧地准备转身离开。

“老爷爷?”洛折鹤终于开了尊口,但却不是解答小孩子的疑惑,而是重复念起小家夥方才对他的称呼。

头发花白的可不是老爷爷?

聂云霄正欲点头,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人的声音可一点也不像老爷爷。

他艰涩地咽了咽口水,突然想起志怪话本里写过,深山老林里,最易出长命百岁的老妖怪,他们年纪不小,模样却俏,专门勾引迷路的女子,或是吃掉晚上夜啼的小孩子。

瞧瞧这人,白发蓝瞳雪肤,声音仿若青年男子,不是妖怪是什么!

小团子三魂吓掉七魄,“哇”一声尖叫,便连滚带爬跑走了。

洛折鹤:“……”

吓到了一个无辜可怜的小孩子,他很抱歉。

不过方才那孩子的状态,他很在意。而且,小家夥刚刚是不是问他哪里有医馆?

估计是他家大人受伤了,且伤得不轻。

这种闲事洛折鹤向来懒得管,不过如今他在林子里迷了路,跟着那个从外面来的孩子,指不定能找到什么新路。他停在原地略一思忖,便悄悄跟在了那孩子的身后。

……

再说小团子撞了妖怪,一路狂奔,到跑回聂甘棠身边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他记得娘亲怀里有一把小刀,伸手摸了出来,抱在怀里,心下才稍稍安定,嘴里嘀咕道:“娘亲,小团子一定会在妖怪嘴里把你保护下来的。”

兵法有云……兵法说什么来着?

聂云霄心中惊慌,顺势在河边洗了把脸,将脸上半干的血水洗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拉扯着糟乱的思绪。

妖怪一般都没有人聪明,瞧见了娘亲,定然会放下警惕,准备大快朵颐。这时候,只要他藏在暗处,趁妖怪不备,飞扑出来,给他一刀,妖怪自然就会跑了!

他真不愧是娘亲的孩儿!

聂云霄抚手,心中愈发安定,四下寻找藏身之处,选好一处草堆,立时钻入其中藏匿起身形。

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也只是个孩子。

在远处看着小家夥忙里忙活一顿的洛折鹤如是想。

他擡步上前,看到一个浑身被鲜血浸透的人躺在岸边,心下叹息,瞧这人伤的程度,怕是活不成了。

不过这孩子带的地方倒是他还没走过的地方,说不定沿着河的上游便能出去。

洛折鹤继续向前走,打算略过这没救了的女人,和那个草丛里躲着的可怜孩子。

直到他淡漠的目光落到了那女人的脸上。

心口像是被射了一箭,滚烫的血液蜂拥上涌至箭伤的豁口,短暂抽痛后,便是剧烈的怦动。

这是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脸,也是他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的脸。

他随意用发带缠起的发丝随晨风而动,清冷若冰霜,可那双本该更冷澈的蓝眸却翕动着乍起的晨光,一寸寸爬满温度。

好久不见,聂将军。

熟稔的寒暄卡在喉咙里,哽塞得快要让他落出泪来。可眼下不是叙旧抒情的时候,聂甘棠不知遭了什么罪,得快些带她出去寻医。

原本随性找路的洛折鹤精神紧绷起来,开始思索哪条路真切可走。

这样的情形落在聂云霄的眼里,便是这只老妖怪在考虑如何吃他的娘亲了。

这还了得!

聂云霄当即想扑出来给妖怪一刀,可暴起的他,脚却被乱生的杂草缠住,“噗通”一声绊倒,“咕噜咕噜”滚到了洛折鹤与聂甘棠之间。

洛折鹤清冷的目光下移,瞧向了小团子的脸。

诚然,他不是个爱揽镜自照的人,他的发丶他的眉丶他的眼,都足够让他嫌恶到不愿再看。但自己长得是个什么样子,他是很清楚的。

眼前的小家夥年岁还小,五官没有长开,隐约可见轮廓与他有五分相像。目光再往下落,一个不笑时还上扬的唇便又给这五分相像的面容多添了两份相似。

虽然出场方式很尴尬,但还是将妖怪镇住了。聂云霄内心慌张,小脸紧绷,哆哆嗦嗦举起刀子,用刀尖直对洛折鹤,并努力将童稚的声音压得恶狠狠的,咬牙切齿道:“不许动我娘亲!”

一声轻笑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见妖怪不惧反笑,聂云霄尤为气恼,大喊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是个小傻瓜。”洛折鹤擡手,像是要打他,可落手时,手指却点到了本能瑟缩的聂云霄的鼻尖儿。

这般亲昵的动作惹得聂云霄浑身不自在,转头便听到洛折鹤的下一句话:“再耽搁下去,你娘亲可真就救不活了。”

……

聂甘棠切实知晓自己病了。

身侧有细碎的交谈声与脚步声,她挣扎着想从梦里醒来,可头颅发沉,眼皮子也沉,整个人一会儿像是被放到火上灼烤,一会儿像是被丢到冰窖里冰冻,一会儿喊热,一会儿又冷得发抖。

迷梦间,一只偏凉的手放到正喊着热的聂甘棠额上。因着这只手,聂甘棠身子的燥意被缓解不少,顺杆往上爬,抓住了对方的半只手臂往怀里抱。

洛折鹤沉静地看着聂甘棠的脸,突然觉得身侧有道目光着实烧人,循着看过去,小家夥跟个狼崽子似的盯着他被聂甘棠抱住的手臂看。

“先说好,你若是伤害了我娘亲,我便告诉旁人你是只大妖怪!”

这只妖怪道行好浅,话本戏文里的妖怪可是能变成正常人的模样,可这只妖怪到了临近人烟的地方,却要戴上帷帽,遮掩那异于常人的特征。

哼哼,狠狠拿捏。

洛折鹤听着小孩子幼稚的威胁,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你管我几岁呢!反正我是大孩子了,一定会护好娘亲,绝不让你这只可恶的妖怪伤害我娘亲!”

“啊,怕死我了,”洛折鹤挑眉,棒读道,“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的身份啊。”

聂云霄仰起头,哼了两声:“你知道怕便好。”

真是个很好哄的小孩子。

“你不肯告诉我你多大,那总能说说你爹爹吧?怎么你娘亲与你落难,他反倒不见人影?”

“坏妖怪,少套我话,我知道你打不成我娘亲的主意,便要打我父亲的主意。”

洛折鹤听罢,低低笑了两声,馀光瞥到一侧的人影微动,那笑意立刻敛下,开始紧张地观察聂甘棠的情况。

还好,大概是躺麻了,换了一侧,继续熟睡着。

聂甘棠一动,聂云霄也很紧张,扑了过去。本以为娘亲能醒,可见那人动了动又陷入昏睡,没有醒来的迹象,小家夥鼻子一酸,鼻翼抽动,金豆豆便要往下掉。

“你也会哭吗?”温如泉水潺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聂云霄却听出一后背地鸡皮疙瘩。

“我只是眼睛睁酸了而已!”聂云霄坐正,正色道。

洛折鹤默了默,问道:“你多久没睡了?”

“你不要管。”聂云霄别过头,腮鼓得很满。

“饿了吗?”

“不饿,休想诱惑我。”聂云霄一字一顿道。

这话音刚落,聂云霄的小肚子就“咕噜噜”响了起来,他窘迫地捂住肚子,心想这辈子的丢人时刻,都被这只大妖怪给看见了。

“我去买点点心给你吃吧。”洛折鹤说道。

正巧,聂甘棠可能是觉得冷了,将他的手臂松开了。

“点心……”聂云霄咽了咽口水,想起了家中姥爷和父亲做的糕点,愈发委屈难过,眼泪顷刻便要往下淌,但他决意不在大妖怪面前露怯,便硬生生眨回去了。

“想吃?”

“……”聂云霄别别扭扭道,“不要下毒喔,你若是下毒,我拼着一口气也要打开窗子大喊你是妖怪。”

洛折鹤轻笑:“知道了。”

他迈着轻而缓的步子离开了客栈,不多时,聂甘棠便在混沌中醒来。

大约是渴醒的。

她的嗓子像是被火烧灼过一般,本来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伤势被包扎好,人也安置到了像是客栈的地方,心想还是小团子能干,这么快找到了人帮忙,想开口夸孩子两句,可张张唇,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聂甘棠揉了揉额角,当真是烧坏了。

聂云霄瞧见聂甘棠的样子,便知她不舒服,连忙起身举起被子往她身上盖,怕她受风着凉。

“娘亲,你有什么需要吗?”聂云霄眨着水汪汪的眼睛,问道。

聂甘棠擡手指了指桌案上的茶壶,聂云霄很上道地小跑上前,为她斟了一杯茶。

有茶水润过,嗓子舒服了些,虽然还是刺痛,但多少能开口说话了。

“小团子,累不累?”

“娘亲安好,孩儿就不累。”

说着,小团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娘亲,药还在熬,一会儿便好,您若不舒服就先躺下吧。”

“乖孩子,娘亲知道了。对了,咱们承了人家的恩,你可曾道过谢?”聂甘棠问道。

一个孩子决计不可能把她从郊外的河边带到闹市中,又是请大夫又是托人抓药熬药,身上的衣裳也换上新的了,料子看起来不便宜的样子。

她本以为聂云霄会仰起小脸同她说都谢过了,还要她日后带银子补给人家,可这孩子眼神躲了躲,良久才支支吾吾道:“娘亲,你养好病后,咱们这几日就找机会逃吧。”

这话说得怪,聂甘棠也严肃起来:“你不会是把自己买给人牙子了吧?”

所以人家才会帮他忙前忙后?

聂云霄局促地摇摇头,引得聂甘棠愈发忐忑。

“我……我碰上妖怪了。”小家夥小声道。

“妖怪?”聂甘棠不解,从被子里伸出手,抚上聂云霄的前额,问道,“是不是方才梦魇了?”

“没有,”聂云霄的话带上了哭音,“我……他……他好可怕,头发白苍苍,像是老爷爷,眼睛像狼,肤色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哟,那长得是挺吓人的。

聂甘棠拍拍聂云霄的后背,柔声哄道:“做噩梦而已,娘亲在,娘亲一直都在。”

“不是噩梦……呜呜呜,娘亲,不是噩梦,他要回来了,他马上要回来了。”强作镇定的聂云霄终于忍不住眼泪,扑到聂甘棠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此时,房门边却响起一道清如泉水的声音,语带调侃:“看起来我来的并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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