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
此事消歇, 宣玉尘也趁着夜深离了宫。
这个时辰,家中的仆人睡了大半,他攥着戚舜华的外袍, 恍惚迈过门槛, 身后落锁声动,他这才回了神。
长廊边上燃的灯笼照亮了他的侧脸。
坐在庭院树下玩耍的女子闻声擡起头, 分明是青年女子的模样,表情却似孩童天真,痴痴地笑着迎过来, 举起手中的草编给他看,口齿不清地喊着“兄长”。
宣玉尘眼中的泪再也兜不住, 成串往下淌。
女子一看慌了神,手一抖,那被好生爱护着等兄长来看的草编便掉到了地上, 被女子擡步踩过,便陷入了泥土中。
“兄长丶兄长,不……不要哭。”她笨拙地举着手擦拭他的泪,却不料越擦越多, 颇有开堤泄洪的架势。
童稚的脑筋让她消化不了对方的悲伤, 她便只以为是她哪里做的不好,惹得兄长烦心,于是便也呜呜咽咽地哭出来:“对不起,兄长……”
胞妹一哭, 宣玉尘决堤的泪立时消歇, 他抚上宣玉琼的后脑, 安抚着她的情绪。
于是安慰的人与被安慰的人身份就这样调转。
向来如此。
好不容易哄睡了脆弱的痴儿,宣玉尘回到方才哭过的地方, 从泥土里抠出那只草编——是只很可爱的小兔子。宣玉琼很喜欢各种小兔子样式的玩意儿,但这些玩意儿对于宣玉尘来说,却是一段痛苦到不敢回想却又不得不一遍遍想起的记忆。
宣玉尘的目光落到院墙一处角落,那里曾经有一棵高过墙的树,它生得并不笔直,歪歪斜斜,横生许多枝杈。
他小时随着父亲出门做善事,曾去乞儿聚积的地方施舍吃食。有时便趁着父亲与家仆忙碌,偷偷绕去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同乞儿在一处玩闹。
也是那时,同一个不爱说话却很厉害的乞儿,学会了如何爬树。
那时的宣玉尘是宣氏最受宠爱的嫡长子,那时的小乞儿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宣玉尘叫着好玩才给她取的名字——他叫她小容君。
后来的某一日,学会爬树的宣公子看着伸出院墙外的树动起了脑筋。他想去外面玩耍,不必跟着父亲机械地做着博取善名的好事,也不必跟着族中长辈赴各式各样的宴席。只他一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想到哪便去哪。随处看看,也只是看看而已。
一个人的叛逆出逃可不能带个小尾巴,宣玉尘哄着跟过来的胞妹,要她听话,只要她听话了,他就给她带集市上的漂亮小兔布偶。
于是他做了一日自在的人,得到了一日自由的光阴。当小兔布偶颓然跌入满地血腥之中时,他的灵魂彻底被钉死在了那一天。
那棵树自然也被他砍掉了。
他是那场浩劫幸存下来的人,却无数次痛苦地回想:为什么他没有和家人一起死去?
或者退一步来想,为什么当初胞妹要他带她出去,他没有答应?
有些宣玉尘自己都会唾弃自己自私的想法便因此而生。如果胞妹和他一起出去了,那是不是现在痛苦的起码不是只有他一人?如果现在追随家人而去,是不是一了百了丶就此解脱?如果他什么都不求,漠视着宣家的颓败,自己寻个好人家嫁了,是不是日子总比现在好过多了?
是啊,宣玉尘,你也觉得自私。
不要再想了。
宣玉尘浑浑噩噩过了一日又一日,全然不顾惜身为男子的名节同京中贵女斡旋,为家族中人博一些小利,直到他某个颇有才能的旁系妹妹入仕,为他搭上了皇家的线,这才为处于颓败的宣家投下了一道光明。
他生而为人的最后一个利用价值,是成为陛下的眼线,替她盯着她心中的忧患。
这世间少有人能窥见圣颜,他见这年岁小他许多的皇帝时,伏跪着不敢擡起头来,倒不是怕圣上的威压,他只怕他殿前失仪,让圣上怀疑他做好此事的能力,将宣家的最后一个机会收走。
而在知晓算计目标后,他亦不敢起身,内心甚至想要卑微乞求陛下能否换一个目标。
想也知道不可能,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他没什么可以赔的了,他的小容君看他如何,是爱是恨,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干系,也没有任何价值。
……
聂甘棠回家里睡了很沉的一觉,第二日自然醒,外头天色灰蒙蒙的。她瞧不见日头,以为时候还早,又缩回被子里打算睡个回笼觉,可听得外头小孩子咿咿呀呀的背书声,这才发觉时辰已经不早了。
初春的第一场雨来了。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天色阴沉,触目所及,灰暗得像不见天日的哪方崖底,聂甘棠在被窝里滚了两下,长而缓地呼吸,吞入了从外面挤进屋里的冷空气,这才骤然清醒,踢开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皇长女的满月宴办完,师容卿自然要从宫里回来。聂云霄想师容卿想得紧,早在听得今日父亲回府时便候在正厅外,踮着脚尖看外面一辆辆驶过的马车。
这几日家里的气氛都不算好,本就不爱笑的姥姥脸色更为阴沉,爱笑的姥爷与小姨也都不笑了,一定是父亲不在,一家人没有团聚,所以他们才不高兴的。
等父亲回来就好了。
怎料小家夥翘首以盼的父亲归来,也是愁云满面的一张脸,不考他的学问,敷衍地摸了摸他的头便回了院子,亏他在等待的时候翻来覆去默背那一章章篇目。
大概父亲是累了吧……小元宵懂事地想。
他敛下眼睫,哒哒哒回了屋子里。
聂甘棠正坐在他的小房间里等他,见他来了,眉眼舒展开,柔和的眼眸落到聂云霄的身上,笑眯眯地将他抱起。
“小团子去哪了?”聂甘棠点了点聂云霄的鼻尖,亲昵问道。
“方才迎父亲去了。”没想到娘亲会来此的聂云霄小脸蛋有些红晕,心脏怦怦直跳,但面上还是十分沉稳,她问他便乖乖地答道。
“哦,今日容卿从宫里回来,我倒是给忘了。”聂甘棠淡淡地说着,目光也是平静的,没有一点夫郎回来的欣喜。
“父亲好像很忙,”聂云霄小声道,“他今天都没有考我功课呐……”
“每个人都有要忙碌的事,一时抽不出时间,也是很正常的。”聂甘棠轻笑道。
聂云霄小小的心脏突然觉察出一丝不安,他问道:“娘亲也有要忙碌的事吗?”
“娘亲当然有啦,不仅娘亲有,小团子也有哦!”聂甘棠顺着他的话说道。
聂云霄歪歪头,摆明了听不明白。
聂甘棠揉了揉聂云霄的脑袋,笑了笑,问道:“小团子在做功课的时候,有没有想玩风筝丶想玩球?”
聂云霄想了想,老实地点了点小脑袋。
“那为什么没有放下功课去玩呢?”聂甘棠偏头问道。
“因为做完功课才可以玩耍。”
聂甘棠欣慰点头,说道:“这样,做功课就是小团子首要完成的事,所以其他的东西都可以先放放,一切等功课做完了再说。”
聂云霄似懂非懂地消化着聂甘棠的话,下一个难题却来了。
“那么小团子,你为什么要将功课放在一切事物之前呢?”聂甘棠突然问道。
“因为……因为……”聂云霄小脸逐渐皱成一张,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因为功课是小团子的任务,是小团子现今的使命,小团子做这些事不需要原因。”
陌生的词汇在聂云霄小脑袋里打转,疑惑地看向聂甘棠:“使命?”
“这个就难解释啦!”聂甘棠掐掐他的脸蛋,说道,“小团子只需要知道,当娘亲同你说什么事是你的使命的时候,你什么都不要想,只要记得一定要完成它,就是这样。”
娘亲的表情前所未有地认真起来,聂云霄也跟着紧张起来,他绷住小脸紧张地点点头,惹得聂甘棠哈哈大笑,把他抱进怀里挼了许久。
……
宫宴风波之后,京中的确没有传出宣玉尘与戚舜华私会一事,不过与之不同性质与主角的传言却在京中如蝗虫过境一般传播开来。
官宦之家讳莫如深,百姓亦不敢多言。表面安和太平,可此事早就传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只差一个人将其揭露于表面,便会动摇千万民心。
聂甘棠自然也是听说了,此传言与那位名声已经烂到不能再烂的先帝有关。
传言说,戾帝并非皇室血脉,当年戾帝父君梁竹君看护卿主不力,卿主因意外而死,他怕当时的帝王知晓后对他大失所望,不再施以恩宠于他,于是便从家族旁系抱了个男孩儿回来,假装卿主,瞒天过海。
事关一个已死的帝王,又没什么真凭实据,按理说本该不应如此惹人忌惮思量。
可转念一想,真正不对的地方,还在现今的帝王身上。
如今的帝王是戾帝的亲生女儿,倘若戾帝身上流的不是皇室血脉,那当今陛下,还能是真龙天女吗?
京中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