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坠

蝶坠

马车厢正中端坐着一个人, 眉目霜冷,气度威严,而这一路无言的威压之下, 是隐而不发的怒气。

她一直在盯着江月渚看, 直到江月渚透过马车窗瞧见了外头的江月樵和聂甘棠等人而忍不住有所异动,她看着被左右侍从强行摁回去的江月渚, 冷声道:“在逃之前,你不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这一路江月渚的心也万般躁动不安,方才看见聂甘棠与江月樵在一起, 心中紧绷名为理智的弦终是忍不住断开,他强行压下内心慌乱, 开口道:“大人,事实如何,不恰如您所看到的那样吗?我拿回了有关戾帝身世的证据, 皇帝同样也准备好了反击。”

“这一切你不知情?”

“小人不知情。”

柳闻音冷笑一声,道:“你想说你中了聂甘棠和小皇帝的圈套?”

江月渚无言闭上了双眼。

“是谁同我说足够了解聂甘棠,又是谁告诉我从她那里寻找小皇帝的破绽非其不可?江月渚,我苦心栽培你这么多年, 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江月渚牵唇淡笑:“丞相大人不也从一开始就没有全然相信我吗?予我调用的亲卫是一群心思野丶不听指挥的, 最后要揭发戾帝身世的也是丞相大人早就不打算用的弃子……其实大人一开始就没打算用戾帝身世大做文章吧?既如此,现在又对小人兴师问罪什么呢?”

“江月渚,我想不想是一回事,你能不能是另一回事。此事不论我是否看重, 你办砸了是事实, 如今你这幅样子,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是在挑衅我?”

柳闻音不带任何感情地吐字,而后掐住江月渚的下巴, 将他自然下垂的头强行拧到她的面前,用拇指摩擦着他朱红的唇,一字一顿道:“再给我一个留下你的理由。”

这样的动作怎么看都是暧昧挑逗的前兆,江月渚顺着她的动作啓唇,轻轻伸出粉嫩的舌尖,一点一点地勾着她的指腹。

柳闻音眸色不加掩饰的染上嫌恶,她松开他的下巴,用力甩了他一巴掌。

柳闻音虽是个文臣,但少时学过射艺,手上的力可不小。这一掌径直让江月渚眼前一阵金星闪烁,整个人也偏向了一边,还没等他喘息片刻,又被那一侧的侍从抓着头发推回了原位。

柳闻音在他衣上抹去涎液,嘲讽道:“漂亮的皮囊到处都是,你为什么会觉得你这种烟花之地出来的贱子凭着这张皮,能让我心软,对你先前的失败既往不咎?”

“大人既这么问了,那便说明您还对我有所期待。不错,小人的确有一件事要告诉大人。”受此虐待,江月渚因疼痛而自动泌出了眼泪,他没有擡手擦泪,被扇得红肿的脸上反而挤出一个魅惑的笑,缓缓吐字道,“这一路,我看见聂甘棠身边跟着一个男人,外貌……像极了那位南炎正在寻找的圣子。两人瞧起来甚为情笃,怕是有什么暗中勾连。”

柳闻音目光一滞,而后饶有兴味地在他面上轻扫打量:“你是说,聂甘棠极有可能私藏南炎圣子,只要找机会告知钟菀兰,就能把聂家拖下水?”

江月渚摇头:“按照聂甘棠的心性,估计早就禀报给了陛下,如今聂甘棠刚立一功,她们君臣之间的信任不可动摇,很难挑拨。”

“继续说。”

“可如果聂甘棠此举犯了众怒,小陛下想保也保不住。”

江月渚说罢,擡起眼睫道:“您现今的目的,不就是拆掉小陛下的左膀右臂吗?”

谈话间,马车恰好缓缓停下。

江月渚看着眉目逐渐软了下来的柳闻音,轻轻笑出声来。脸上火辣辣的痛在牵唇时愈发炽烈,可他笑得愈发开怀,似乎疼痛给他带来了爽感,竟一时舍不得停下。

当然,笑得这么开心的最大原因,还是他知道,他安全了。

他被带回柳府的小院里看了起来,虽是囚禁,但他明白,只要等他的主子兴起来寻他,他再摇摇尾巴讨讨好,床笫上哄她高兴了,这事便彻底翻篇。

至于在聂甘棠身边的月樵……

江月渚眸光一暗。

月樵不知道他做的事,也自然不知道要隐瞒,现在估计聂甘棠他们已经知道月樵是他的弟弟。

不过,还好他所知道的聂甘棠比他要正派,不会做出伤害无辜之人的事。月樵待在聂甘棠身边,至少要比待在他身边安全。

……

“正派人物”聂甘棠正硬着头皮,顶着聂府奴仆偷偷瞥来的目光,领两个男人回到了家里。

她问了府中的人,知晓师容卿现在还没回来,略一思忖后,便叫来管家为江月樵安排一个小院,再安排两个奴仆伺候起居。

听府里少主君还没回来,江月樵偷偷侧头问洛折鹤:“少主君不在家,那你是……”

“我是将军的外室。”洛折鹤面不改色道。

前面带路的聂甘棠脚下一趔趄,心想迟早要把洛折鹤的舌头割掉。

“可是外室不是养在外面没名没分的男人吗?”江月樵挠挠头,嘀咕道,“你明明可以进府呀。”

“哦,那我是将军的内室。”洛折鹤平静道。

“……”江月樵小声道,“是小侍还是侍君啊?”

洛折鹤摇摇头,帷帽上的垂纱轻飘飘地旋动。

“啊……”江月樵捂唇,“我丶我懂的!就像我笔下的小春,是不是?”

小春是《慎狱司春风录》里的角色,好巧不巧聂甘棠正好看过。那位小郎君是北霁没落贵族之后,北霁战败后,作为和亲卿主的陪侍来到东乾,在路上被京中纨绔明远王世女看中,她暗中劫走小春没名没分地养在府中,由此发生的一系列虐心虐身等不可描述的故事。

洛折鹤听罢,郑重地点了点头。

“呜……”江月樵拉住洛折鹤的手,轻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只要熬得住,迟早能让那些女人回头。”

聂甘棠:……早就说让小郎君看这些情爱话本会出大问题的!

洛折鹤轻轻叹息,反拉住了江月樵的手,轻声道:“我这一生亲缘浅薄,无所依靠,遇到将军,才有了栖身之地,只盼她能爱我惜我……是不是她唯一的一个男人,我不在乎。”

聂甘棠:……你最好是。

江月樵泪汪汪道:“我知道的,没有家人的人就会缺爱,所以旁人给的一点点爱护都会视若珍宝。”

聂甘棠:……如果洛寄舟知道江月樵今天这话,再加上写话本这事,新仇旧怨,她绝对饶不了他。

想到这里,聂甘棠回头偷眼瞧了一下,见洛折鹤肩头耸动,一副哭了的模样,江月樵在旁边拍他的背安慰。

“咱们今日遇见也算是有缘分,不如我便认你这个哥哥吧!日后将军帮我救出我哥哥来,我便带你去见他,他能共情你的不易,也会对你很好的!”

洛折鹤装哭的肩头一顿,帷帽遮掩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左右游移,而后道:“不丶不用了,我有将军就好了。”

聂甘棠在一旁边听边忍笑,心道江月樵走这一路也不怀疑洛折鹤总戴这帷帽的用意,若是日后瞧见了他的相貌,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回想起如今的话,怕是要悔死。

一直将两个人分别送进了安排好的院里,江月樵也没问一句洛折鹤为什么还戴着帷帽。

做完一切的聂甘棠原地拍拍手,准备回自己寝居,便看洛折鹤的院墙上再度探出一颗头来,幽幽地看着她。

也好,正好她想和他说说江月樵和江月渚的事。

聂甘棠走近了清荷院里。

洛折鹤坐在院墙上,晃着腿看她。

聂甘棠叹了口气,走上前,张开双臂,微微擡了擡下巴,示意让他跳下来。

他便这般照做了。

下来时,微风拂起他宽大的袖袍,他便像一只蝴蝶,携着几瓣棠花,坠入了她的怀中。

聂甘棠将人放到了地上,那人却不甚满意地扁扁嘴,一言不发转回头,呼哧呼哧又爬上了院墙,晃着脚看她。

聂甘棠失笑,又张开双臂,等着他下来。

又一次,蝶坠花丛。

这回聂甘棠特意举着他转了个圈,但落地的洛折鹤垂着头,发了会愣,而后又爬上了墙。

这次,他调整了姿势,让自己整个人后仰着摔进了她的怀里,恰好让她横抱着他转了一圈。

这一次,洛折鹤在聂甘棠面前站定,没了下一步动作。

聂甘棠问道:“满意了吗?”

洛折鹤摇摇头,说道:“没有话本子里那种感觉。”

“那怎么不继续爬墙了?”聂甘棠偏头道。

“爬不动了。”洛折鹤淡淡撂下这一句,率先往屋里走去。

习惯了洛折鹤想一出是一出的心性,聂甘棠也不放在心上,跟着他入了屋,与他面对面坐下。

“你这几日同江月樵打好关系,多打听一点江月渚的事,我去清泉茶社看看情况。”

“将军不应该从江月樵先前的话下手吗?他说他哥哥坐在马车里,行动受限诶。”

“那我能怎么办?直接杀上柳府把人带出来吗?”聂甘棠耸肩道。

洛折鹤沉吟片刻,说道:“将军觉得,江月渚被那人杀掉的可能有多大?”

“半对半吧,”聂甘棠淡淡道,“据我了解,江月渚心眼颇多,嘴上功夫也不错。只是我不知道柳相的心性如何,若是个杀伐果决的主,任是江月渚说破了嘴皮子,估计她也容不下他。”

聂甘棠说着,揶揄道:“这般关切江月渚的事,是因为他是你喜欢的作者的亲人吗?”

“怎么会,”洛折鹤擡睫,雪目蓝瞳映出的眸光,危险又醉人,“我只是在想,若是那位月渚郎君出事,‘颇看重’他的将军会不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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