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琅
“桑儿, 桑儿,你听父亲说。”柳主君看着柳璧桑哭哭笑笑后木然起身,怕他去向陛下告状, 连忙拉住他, 急声唤道。
“父亲,”柳璧桑目光凝滞在他抓住他的手上, 而后缓缓上移眼珠,淡笑道,“我去拿个护膝, 前几日做的,忘了托人送出宫给您。眼见着便是阴雨季, 您这腿若是保暖不得宜,便又要痛了。”
柳主君一愣,看着面前人状若无事的平静面容, 唇瓣张张合合,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怎么了,父亲?”方才仿若遭受天大打击的柳璧桑不知是何时调整好了自己,唇角牵着虚假的笑, 易碎得像脆弱的琉璃。
瞧着模样, 像是要把此事轻轻放下。柳主君舒了口气,心想他这孩子果真懂事知大体,遂摇头道:“无事,你能想开就好, 父亲也不在这待久了, 让你母亲知道了, 怕是不好。”
柳主君的意思是怕柳闻音知道后再下什么为难柳璧桑的令,柳璧桑也知道, 轻轻颔首后,喊来春晓把那副护膝交给柳主君,而后将他送出了栖凤殿。
春晓默不作声地跟在柳璧桑身侧,知道柳主君的身影消失在他们两个面前,才开口问道:“明日便要上山祭祖,您不是怕山上天寒,伤了陛下,所以特意做了护膝……”
“没有必要了,”柳璧桑开口打断他,眼中尽是悲凉,“至少,我不要再做一把刀。”
一把用恩义绑架她的刀。
……
自来学宫的第一日,每个人便投入到了备考中去,聂云霄也不例外。
身为师容卿教养长大的孩子,事事力争上游那是一定的,但身为一贯胸有成竹的聂甘棠之子,身边又有一个学什么都很游刃有馀的小姨母。他面对这样的考试,也说不上有多紧张,读罢书觉得没问题,便真就放下心干别的去了。
左右无事,他寻了一本史书打发时间。午后光影透过半开的窗棂撒在书页上,聂云霄眨了眨眼,觉得困倦,便想收起书来眯一会儿,不料这时候有个草编的蚱蜢穿过窗口落到了他的书上,吓得他捂着唇险些从位置上掉下去。
他稳住身子,瞧清了那不过是一只死物,小手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地向窗外看去。窗外探出一双乌墨的眼睛,他看见了,又是一吓,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
“莫怕,”霍宁别别扭扭地站起身,难为情道,“方才有个草编蚱蜢,那是我同人玩耍时不小心扔进来的,没有吓到你吧?”
聂云霄闻言偏头看向她身后,果然有几个小女郎在不远处窃窃私语,应当是和霍宁相熟的人。他收回目光,不在意地摆手道:“无事,给,你的蚱蜢。”
他捏着那个小草编从窗口递过去,霍宁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只是接过了蚱蜢也不急着走,她站在窗口欲言又止好几回,这才道:“你真的没事吗?”
毕竟,据她所知,那些小郎君看到这种小虫子,不管是真的假的丶死的活的,都会吓得小脸煞白。
聂云霄疑惑低头,而后道:“能有什么事?书页也没有弄脏呀。”
霍宁:……算了。
她垂睫握住小草编,而后道:“叨扰聂小郎君了。”
“没事,这小草编是你做的吗,手可真巧。”聂云霄顺口夸了一下。
霍宁别过目光,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霍宁道别后,聂云霄收拾了,回小床那边睡午觉。待他醒来走到窗前继续看书的时候,透过虚掩的窗户,隐约见得窗台上被人放了一只草编小兔子。
聂云霄伸手将它拿起,放在手心对着下午柔和的阳光看,它由稗子草编制而成,细小的绒毛携着光晕,风一吹拂,便似活了般轻轻动起来。
他抿唇浅笑,虽然不知道那位小女郎在不在附近,但还是出言道:“谢谢你呀,我很喜欢。”
声音很轻,散在了午后轻缓的风里。
霍宁正叼着没用完的一根稗子草倚坐在学宫高耸的树上,树下说要和她一起捉迷藏的孩子遍寻不得,疲了累了,便倚着树细细喘息,纳闷道:“方才我分明偷眼瞧她往这里来了,怎就找不到呢?”
另一个孩子小声道:“你且小声些,别让她听到了,他们霍家人最是厌烦投机取巧。”
最先开口的孩子左右看看,松了口气,说道:“这四周一览无馀的,她听不到。”
听她这么说,霍宁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往树丛里藏了藏。
“不过,就算她听到了也没什么,脾气那么差,还真以为自己是香饽饽,我们乐意跟她玩呢。”又一个小孩开口说道。
“就是,跟她在一起,不过是想耽误她考试,莫要成功入选罢了。”
一个孩子愤愤道:“说起来,若不是我们才情不够,怎会被头顶的姐姐哥哥推出来当与霍宁共沉沦的工具。”
“你且消消气,”别的孩子安慰她,“姐姐哥哥入了学宫,同王女们有了交际,这对家里来说是好事,咱们多少也能沾点光。快别发脾气了,去找找霍宁吧。可千万别是把咱们骗走,自己又回屋学习去了。”
一群小孩子私语着结伴离去,霍宁从嘴里“呸”出那根稗子草,随手扯下几片叶子打发时间,直到夜幕初至,这才从树上跳下,准备去膳堂用饭。
身后响起一声小小的惊呼,霍宁一愣,方才心里一直揣着气,忘了跳下前看看树下有没有人,这会儿估摸着是吓到路过的人了,刚想回头敷衍致歉,便看到立在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日下午已经被她吓过一次的聂云霄。
小姑娘桀骜不驯的脸上立时染上几分无措,借着夜色遮掩,将头别到了一边。
聂云霄出言道:“是你呀,霍小娘子。”
“日后便是同砚,你叫我霍宁就好。”霍宁又把头偏了偏,不自然地说道。
“……还是唤你霍同砚吧,今天下午放在我窗口的小兔子,是你送的吗?”
霍宁转头看他,目光一触他在月光下盈盈的眸光,便像烫着一般躲闪,而后道:“随手做的,练练手而已。”
“很可爱,我很喜欢,谢过霍同砚。”
聂云霄福身行了一礼,霍宁见了,忙擡手回了礼。大抵是头一次这般有礼有节,霍宁有些被自己惊到,不在这久留,拔腿就跑了。
聂云霄站在原地,摸了摸跳得飞快的心,心说刚才她从树上跳下来那一下,可把他给吓坏了。好在跟娘亲离京的那一路,大风大浪都见过,这才没被她吓得失仪跌坐在地。但这样子总不是办法,还是得离这位霍小女郎远一些才好啊。
到了膳堂,男女一东一西,分席而食,中间立着宽大的屏风,将两方人彻底隔开。
聂云霄正思索去哪个位置坐,宣琅也来了,聂云霄下意识回头,瞧见往西去的熟悉背影,他开口问到:“阿玉,你是同敬王世女殿下一起来的吗?”
宣琅眉睫一颤,而后道:“在门口巧遇。”
“哦哦,”聂云霄方才也只是随口一问,得了答案便没放在心上,拉着宣琅一起寻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聂小郎君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在等待上吃食的时间里,宣琅突然细声道。
“如何不一样?你先前怎么想我的?”聂云霄好奇道。
宣琅微微偏头,想了想,说道:“宣小郎君的外祖是门风严正的师氏,听说师氏出来的人,言行皆一板一眼……”
许是知道自己在议论旁人家里是非,宣琅说着说着,便弱了声音。
聂云霄莞尔一笑,安抚地拍了拍宣琅的手背,说道:“没关系的,反正我外祖家也听不到,况且,也不是你一个人这么看我们。”
“是呀,”宣琅松了口气,说道,“聂小郎君也是聂家的人,先前见过聂家姨母们,她们都是很豁达爽朗之人。”
“不是说了可以叫我元宵吗?”聂云霄撅起小嘴,佯装不虞,“一声声‘聂小郎君’,好生疏呀。”
“是,”宣琅顺从改口道,“云霄。”
先前聂云霄送宣琅点心吃,便被宣琅婉拒,今日用晚膳,聂云霄观察着宣琅的筷子,发现他每样只碰一点点,食量小得跟小猫似的。聂云霄心想,若是他学着宣琅吃东西,大概饿得能吞下一头牛吧?
唔,好可怕,还是老老实实吃自己的吧,况且浪费粮食也不好。
他将小碗里的米饭扒干净,掏出小帕子抹抹嘴,看着早早停筷的宣琅,感动道:“阿玉是在等我吗?我吃好了,我们一起回去吧?”
翘首盯着门口等待敬王世女的宣琅:“……是丶是呀,我们一起回去吧。”
“好哦。”聂云霄欢欣站起来,拉住了宣琅的小手,两人结伴走出了膳堂。
“说起来,云霄你入学考试准备得如何?”宣琅开口,状若无意道。
“还好吧,都看了一遍。”聂云霄摸摸头,不好意思地说道。
“光看一遍如何能够,”宣琅叹息,“要考的书目那样多,我每日背得头昏眼花,吃都吃不好。”
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吃那一点点的吗?聂云霄心生同情,方想安慰,便听宣琅道:“也只有在晚上能好好吃一顿了。”
啊?
聂云霄大为震撼,晚上吃那点都算好好吃一顿了,那白日是得吃多少啊?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他想了想,宣琅如今的困境不过是因为焦虑考试,如果他能帮他解决焦虑的话,说不定能让宣琅吃多一点。
想到这里,聂云霄开口道:“不若来我房里一起看书吧,我小姨母教我读书的法子,不靠死记硬背,记东西很轻松喔。”
宣琅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聂云霄小声欢呼,而后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回了屋里。
“元宵,你的书好多啊。”看着桌上摞着的书,宣琅不由得讶异出声道,“你没有带自己的衣裳吗?”
“小姨母说以后入了学宫,学宫会发衣裳,所以我就只带了几件贴身的小衣,馀下便全是书了。”
聂云霄埋头挑挑拣拣几本书,而后拿出来递给他:“这两本是最难学的,但是小姨母给我做了注解,理解起来记忆的话会很容易!”
宣琅道谢接过,随手翻了翻,原本没抱什么期待,但看着看着,神情便严肃起来,看得也入迷了。
聂云霄说得没错,这两本书生僻字太多,涉及的典籍又太偏,他学着最是头疼,如今看聂云霄这本上的注解,的确易于记忆。
宣琅恋恋不舍地合上书,脸因兴奋而变得通红,乌墨的眼珠晃着窗外投来的月影,他开口问道:“元宵,可不可以,麻烦你将这两本借给我看?我丶我明日便会还回来的!不会耽误你!”
“你拿去看好啦!”聂云霄随意地摆摆手,说道,“我已经全记下来了,考试前还给我就好了!不要熬夜看,伤身体的!”
“谢谢你啊,元宵,你人真好。”宣琅诚恳开口道。
“我娘亲父亲教我要帮助别人嘛。”聂云霄挠头,羞赧道。
宣琅敛下眼睫,低声赞道:“聂小将军和聂少主君也是很好的人啊。”
得了几句夸夸便飘飘然的聂云霄自然是不知道宣琅怀着何种心情同他说这些话。
宣琅的母亲也是严格教育的那一类家长,但与聂云霄家里的言传身教不同,她只是将压力一味压到了宣琅的身上。
想起母亲对他说的那句“考不上学宫你便只有嫁给马妇的命”,宣琅不禁抖了抖,紧紧地抱住聂云霄借给他的书,咽下了眼底的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