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墙
“又在想小元宵?”聂月临拎来一壶酒找聂甘棠, 而后道,“小元宵走几天你就发几天呆,你也不怕日后小元宵学成归来, 瞧你这副模样, 捶胸顿足哭自己不孝。”
“……我看你是找揍。”聂甘棠掀起眼皮,探手拿过酒壶, 道,“我瞧瞧是不是我爱喝的梨花白。”
“想喝梨花白自己买去,”聂月临毫不留情伸手, 想夺过酒坛,但被聂甘棠闪身躲开, 遂气急败坏道,“不是不爱喝?”
“谁说我不喝,反正不要钱。”聂甘棠美滋滋揭了酒封, 埋头深闻,欣喜道,“桃花雪?可以啊你,真大方, 涨俸禄了?”
“这东西又不是涨了俸禄才买得起, 更何况,父亲给我涨了月例,我可不是从前了。”聂月临耸肩道。
“因为成家,所以给你院里提月例了?”聂甘棠一听便了悟, 开口问道。
聂月临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说道:“你反应倒快。”
“我又不是没成过婚。”聂甘棠嘟囔一句, 直接拿过桌上的茶盏,将里头的茶水泼了出去, 提起酒壶倒满酒。
“这可是好酒,你就随便找个东西装啊?”聂月临不满地嘀咕,但手还是很诚实地接过茶盏,细品了一口,满足喟叹出来。
“好酒不挑杯,干!”聂甘棠举盏对聂月临,正想开怀畅饮,眼尖看见聂月临背后的院墙上头,有一颗脑袋缓缓探出。
聂甘棠:……
看来她是太久没绑他,他皮痒痒了。
聂月临似乎有心事,提酒过来也只是为了借酒消愁,所以根本没有留意聂甘棠,自然也没发现聂甘棠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身后,作威胁状。
洛折鹤的目光与聂甘棠遥遥相对,似乎是想让她安心,拍了拍自己的头,示意自己正戴着兜帽,不会被人看见。
聂甘棠牙根有些痒,悔只悔在她没往墙头上安几根木刺,这低低的墙,让他瞅着就是个心事。
洛折鹤似乎铁了心要翻墙,聂甘棠无论怎么瞪他他都不走。于是此地三人,一人快把眼珠子眨出眼眶,一人喝酒喝得愁绪满肠,一人装傻充愣坐上院墙,掩在花树下,颇为自在地晃足。
算了,无视他。
聂甘棠收回目光,眼见着聂月临喝出了醉态,连忙夺过酒坛,说道:“做什么?我还没喝多少了,快让你给闷完了。”
聂月临垂睫,有了醉意的她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发愣。
上一次她这般失魂落魄,还是聂甘棠与师容卿订婚的时候。
聂甘棠心觉有异,问道:“怎么回事,你有心事?”
“我能有什么心事啊?”聂月临露齿笑得颇为傻气,嘟囔道,“以后娶了美眷,再纳几房侍君,再养几个小侍……嘿嘿,我快意极了,怎会有心事。”
“我得提醒你一句啊,你要不是成婚多年没后嗣的话,我先不说你纳几房侍君会怎样,你光养几个小侍就要被母亲打断腿了。”
“这个府上也就你怕母亲,”聂月临托腮,挤出腮上的软肉来,“不管怎么说,母亲都听父亲的,有父亲在,我还怕母亲真对我动手?”
聂甘棠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肉,喝醉了的聂月临好相与得很,任她揉圆搓扁也不说话,最多像小猪一样哼唧两声,少见的乖样子。聂甘棠过了手瘾,餍足后开口道:“你若是从小跟着母亲上战场,瞧见她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样子,你也会对她心生恐惧与敬畏的。”
听罢聂甘棠的话,聂月临猛然捶桌,愤愤道:“我就觉得母亲养孩子不能这么养,你现今看她,跟老鼠见了猫,冷冰冰的下属与上级的关系,哪有半分女儿看母亲的样子?”
见她的确醉上了,明日未必会记得说了什么,聂甘棠悠悠然为自己斟了一盏酒,而后道:“不瞒你说,在边境的时候,我的确想过很多次,如果被母亲待到边境的是你,留在府中的是我,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这样的话似乎不在聂月临的理解范围之内,她睁着醉眼作呆滞状,也不知道是正在想聂甘棠的话,还是根本就没有听进去。
聂甘棠自顾自地说着:“如果你我互换,你会不会变成英姿飒爽丶威风凛凛的小将军,我会不会变成傻不愣登的书呆子。”
“你是不是在骂我?”聂月临歪头道。
“哎哟,让你给听懂了。”聂甘棠举盏,“当我没说。”
聂月临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骂她,聂甘棠刚想凑过去细听,她便举了盏,同聂甘棠道:“来!干!”
聂甘棠失笑,敷衍与她碰杯,道:“干。”
聂月临将盏中酒一饮而尽,而后道:“阿姐你说,那位师郎君是怎样的人?”
聂甘棠托腮沉思:“毕竟出自师家,定然不会德行败坏。”
“出自师家,”聂月临一字一顿重复,莫名笑开,“我也娶到师郎君了。”
“是啊是啊,你也娶到师郎君了。”聂甘棠说罢,背后悚然一惊,左右看了看无人,凑近聂月临,附耳道,“你这丫头该不会是还没忘了师容卿吧?”
这么一说,聂甘棠又自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月临还没有忘了师容卿的话,怎么会答应家里人娶夫的事。
都怪洛折鹤在她耳边老说什么“姐夫文学”“小爹文学”,她就这样被灌了一脑袋“好吃不过豆腐,好玩不过姐夫”不三不四的东西,到现今还想些有的没的,玷污她妹妹的人品。
聂甘棠想到这里,横了一眼洛折鹤,却见那人屈膝坐在院墙上一动不动,好像夜色中孤寂的飞鸟。
嗯,折了翅膀的鸟。
这么一想,聂甘棠突然意识到洛折鹤的名字听着不太吉利,折鹤折鹤,虽有仙鹤之姿,却无翺翔于九天的能力。怎么会有双亲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这又不是她母亲那样读书少,随意起个“小猧”“小狸”的贱名寻思着好养活。
不过名字不吉利,其中的晦气含义却一点也没影响到他。如今看他到处窜,还挺快意。
聂甘棠幽幽叹了口气,将离散的思维重聚,回过神,才发现聂月临早就醉到不省人事埋头在桌子上了。
她伸手晃了晃酒坛,一滴不剩。
聂甘棠磨了磨牙根,就知道,亏本的买卖她聂月临不干。酒都被她自个儿喝了,聂甘棠还得负责把她拖回去。下回,下回也要这么报复她!
她扛着聂月临去了她院子,回来时,洛折鹤还维持着她离开时的动作,静静地坐在院墙上。
聂甘棠飞身上墙,坐到了他的身边。
“千辛万苦爬上墙头,就是为了看月亮?”聂甘棠顺着他脸对面的方向看去,一轮月华于天际悬挂,同平日里的月亮并无不同,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将军平日同将军妹妹的相处都是这样吗?”洛折鹤没看她,目光空落落地看着月亮。
聂甘棠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这问题问得莫名,但还是照答道:“怎么了?很奇怪吗?”
“很羡慕。”洛折鹤坦诚道。
“你爬上墙头,不会只是为了看我和妹妹怎么相处吧?”聂甘棠意识到了什么,开口问道。
“不可以吗?”洛折鹤偏头,目光落到了聂甘棠的胸襟上,“将军不必担忧我依样学了去,她根本不会像将军妹妹一样带酒来寻将军喝。”
发觉洛折鹤的目光不对劲,聂甘棠伸出手晃了晃,听得手指在空中划过的风声,洛折鹤轻笑:“不必晃了,我这毛病的确犯了。”
“你没想过如果我回来直接回房歇息,不管你,你会怎么样吗?”聂甘棠听了他的话,心里莫名抽了一下,不由得开口问道。
“坐在院墙上等将军发现,或者,”洛折鹤摸了摸身下墙头,说道,“直接翻过去,左右我院里无人,就算摔了下去,也不会惊动什么人。这墙不高,摔下去顶多疼一会儿,就算摔坏了哪,爬也能爬回去。”
“瞧你这淡然模样,不是头一次遇见这码事?”聂甘棠问道。
洛折鹤不甚在意地点头道:“是啊,不是头一次。从前被关在屋里,病发也有人照看。可头一次在外头病发,便是如同今日这般,恰在我翻墙时发作。”
“那你……”聂甘棠想到他说的摔下去,眉头不由自主蹙紧,问道,“你摔下去了?”
“没有,我坐在墙头上等人救我,”洛折鹤淡淡道,“那时候胆子小,不敢轻易尝试,一个人趴在墙上,于冷风中瑟瑟发抖了好几个时辰。”
聂甘棠松了口气,说道:“还好,你要是真摔下去了,可有得你疼的。”
洛折鹤淡淡一笑,没有继续说。
他没有说的是,那一日他被宫人发现,从院墙上救下,转而便被当时还是圣子的舅父用藤鞭毒打,打断了两根藤鞭。听起来如此严苛的惩罚,洛折鹤却怨不得任何人。
毕竟,那时的他如果真的成功翻墙跑了出去,一身灰扑扑,让百姓瞧到他这般不成体统的样子,破坏的是百姓对神权的敬仰。
舅父是为了南炎好,他不能恨舅父。
可被藤鞭打太疼了。
所以,那时候的洛折鹤就在想,如果以后再在翻墙的时候病发,就算摔了下去,也得爬回殿中,不能让人瞧见。
让他去信造成他一生悲哀的神明绝无可能,顶多,他会维护那可笑的信仰,就当是为了生养他的家人,就当是为了那无数双信任他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