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子
那人好像小猫似的, 偷偷摸摸使了坏,又装作什么都没做的样子收回手,面上风轻云淡, 好一个清清白白的正经郎君。
聂甘棠摁了一下他的头, 软了口气,说道:“知道你在这很无聊, 等一切事毕,把你送回南炎之前,我说不定会带你到处玩玩。”
“就不能一直将我带在将军身边?”洛折鹤不甚满意地扯了扯她的裙摆, 被她毫不留情地抽回去了。
洛折鹤回味着手上衣料摩挲的触感,开口道:“将军方便说说为何东乾陛下会答应将军把我安置在将军家里吗?”
“就不能是我根本没报给陛下你的事情?”聂甘棠挑眉。
洛折鹤装模作样捂唇讶然:“啊呀, 将军,你竟为了我对你所忠于的陛下有所欺瞒,那是不是就说明……”
说着, 他不老实地往前挪了挪,手又勾上了她的裙带:“说明……在将军心里,我一等一重要呀?”
聂甘棠额角狂跳,哭笑不得。就知道, 一旦起了同他开玩笑的头, 这人就得寸进尺,嘴里吐不出什么正经话来。
她推开他偷偷蹭到她腰边的脑袋,淡淡道:“差不多得了,你不是很能猜码?为什么陛下允许你留在聂府一事, 你自己猜猜看咯。”
……
这几日柳璧桑的精神总算是好了些, 先前窝在寝殿里不出门, 连院子里都不曾逛过几回,如今好歹是能带着小猫出去晒会太阳了。
春晓在庭院中给他支了一张躺椅, 躺椅旁再置个小桌,桌上摆着柳璧桑喜欢的甜羹与点心,椅上再放着薄毯子,柳璧桑坐在上面看书丶绣花,困了便眯一会儿,醒了再逗会猫,这样可以打发一整天的时间。
宫中人已经不指望他能去争宠夺爱什么的了,就这样好好过日子,他们也觉得很不错。
今日也是如往常一般,柳璧桑随便在绢帕上飞针走线,春晓借着送甜羹的姿势探头看了一下,新奇道:“凤君,你是在绣什么?”
柳璧桑羞赧地将手中绣样亮给他看,说道:“以前路过清客院的时候,瞧见了里面的白梅花,便花了图样,心想闲暇时绣一副出来。今晨找东西,瞧见了这图样,如今左右无事,便拿出来绣了,也算了心事。”
“凤君的绣工真是惟妙惟肖,”春晓夸赞道,“说起来从未见过凤君丹青,但瞧这图样,就知定是绝妙。”
柳璧桑笑意加深,开口道:“我在闺中时,父亲特意请了褚梅郎来教习我工笔画,如今虽生疏了些,但也没忘太过。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那日后寻了空闲,便请凤君不吝赐教了!”春晓喜道。
“哪用日后,我如今便可以教你。”柳璧桑柔柔道。
“那……”春晓啓唇,正欲开口,外头便跑来一个小宫人,他转头,示意小宫人开口。
“啓禀凤君,柳主君在宫外求见。”
“父亲来了?”柳璧桑下意识起身,膝上放着的小篓不慎落下,针线洒了一地。
他的表情,既喜又惧。
喜是喜在能瞧见柳家如今真心待他的人,惧是惧在他怕柳主君也是来给柳相当说客,让他去办不可能办成的事。
他拧着帕子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末了一声叹息,轻道:“快请人引父亲入宫来见。”
柳主君到时,柳璧桑已经回到了殿中。他看似随意地坐在榻上,但脸色却紧绷得骇人。
“桑儿。”柳主君进到殿中,看着自家孩子长袍难掩的消瘦身躯,眼眶一热,一声悲切呼喊便从口中涌出。然则真情流露后才发觉坏了规矩,见过臣礼后,才小步前挪,托住了起身走向他的柳璧桑双臂。
“父亲,近来身子可好?”柳璧桑假装欢愉,扬眉问柳主君近况,可面上憔悴还是能让人一眼看出来。
柳主君颤抖着手抚上他的侧脸,眸中泪盈,欲哭不哭丶将笑不笑地说道:“为父很好,桑儿……你怎么样?”
“孩儿很好,”柳璧桑偏头看了看院中小桌上的甜羹,状若陶醉回味道,“今日春晓给我熬了一碗甜汤,正合我胃口,不过总吃这些,有些腻了。阿姐行商何日归来?若她回来,一定得让她快些进宫,把她搜罗的新奇吃食予我尝尝,不然我这嘴,真是要寂寞死了。”
“小馋猫,”柳主君轻笑,一边擦着没忍住的泪,一边道,“一日日总想着吃,你那姐姐也是,出去经商本就被你母亲骂不务正业,经商途中还到处给你找当地美食,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真喜欢经商,还是单纯想跟你母亲唱反调……”
说道那治家严肃的柳闻音,柳主君不由得弱了声响,柳璧桑也沉默了下来。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许久,还是柳璧桑先打破了沉默,将话题绕了回去:“也就姐姐和父亲会把桑儿当未出阁的孩子宠呀。”
柳主君闻言叹气:“你倒是想得开。”
“这有什么想不想得开的,”柳璧桑淡笑,“像我这年岁的男儿,孩子都快说亲了,我如今没孩子,缘何不能做被姐姐父亲宠着的人?”
“你这一说孩子……”柳主君突然带了哭腔,忍了又忍,而后道,“这都是命,命里无时,你也莫要执念过重。”
柳璧桑为柳主君斟茶的手一顿,不动声色地收手,将茶盏推到柳主君面前,开口道:“孩儿没有执念,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太医来瞧了好几回,却都说调理不好。”
“你那时落水伤了身子,当年没医好的病根,哪是如今能轻易调理好的。”柳主君叹道。
柳璧桑周身一滞,整个人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柳主君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试探性开口道:“桑儿?”
“父亲。”
柳主君对上柳璧桑缓缓擡起来的眼,目光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
“看起来,您知道,当年我落入冰水中,再也生不了孩儿一事。”
柳主君一愣,心里莫名觉得自己该否认,但还是怯怯出言道:“你在宫里,我与你母亲自是事事都关切的。”
柳璧桑偏头,轻笑道:“这件事是母亲告诉您的吗?”
“是我自己听到的,”柳主君低声道,“你母亲许是怕我忧心,没有主动同我说。”
“可我央着为我诊治的太医,要她不要告诉旁人我伤了根本的事。”柳璧桑木然道。
“你也知道你母亲的眼线……哪有事能瞒得了她啊?”柳主君苦笑道。
“不,”柳璧桑的状态却不对,好像听不到他的话一般,自顾自地呢喃道,“不对,不是这样。”
“孩子?”柳主君伸手在柳璧桑逐渐涣散的目光前晃了晃,惊慌道,“你不要吓父亲。”
“为什么自那时起,母亲的眼线就已遍布宫中,却还眼睁睁看着我与陛下受难?
“为什么当初那个被我恐吓了一番的小宫人竟直接想要夺我性命?
“为什么她明知道我无法为陛下开枝散叶,却还用戾帝旨意将我与陛下凑到了一起?”
最后,他缓缓擡头道:“为什么?”
柳主君看着向来冷静持重的孩子如今双目赤红,面色苍白得吓人。
“什么为什么?”柳主君仓皇抓住柳璧桑的衣袖,试图唤回他的神智,“孩子,你到底怎么了?”
对于他的问题,柳璧桑没有回答,反而转头向他扯出一个分外难看的笑,而后道:“父亲,难道我从一开始,便是母亲的弃子吗?”
“怎么会……你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你在闺中时,她最是疼你啊!”
“她从一开始便想要我嫁给陛下做凤君,她知道陛下会防势盛的外戚,不会允许我有孩子,所以索性安排人推我入水。这样舍了无用的后嗣,还能换取陛下对我的愧疚,好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柳璧桑笑出了泪,一边擦拭脸上的热流,一边哽咽着笑道,“所以她明知道我在宫中过得苦,却还容许了这些事情的发生,只在柳家往宫中送东西的时候,才假惺惺予我关怀,却只口不提把我带出去的事。”
他又哭又笑,苍白道:“父亲,母亲从一开始就想把我送进来当稳坐高台的傀儡,她不需要我得到陛下的爱,也不需要我做她的眼线,更不需要我有多灿烂多辉煌的人生,她只需要我代表柳家镇住陛下的后宫,而后替她安顿她送进来的男孩儿们,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替我夺宠。他们是讨陛下欢心的猫儿狗儿,我就只是利用陛下愧疚稳住柳家地位的垫脚石。”
说着,他又莫名笑得开怀:“只是,她没想到,陛下对我连一丝愧疚都没有啊。我多没用,连一枚弃子都做不成,待在棋瓮里,就这样碎掉了丶发烂了。”
“孩子,”柳主君抓住柳璧桑的手,哆哆嗦嗦道,“是你想太多,你想太多了。这些都是你的猜测而已呀,你母亲……或许只是恰巧听宫中熟人说了你的情况,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你在苦难里却还忍心让你痛苦呢?”
“我也觉得她不忍心。”柳璧桑流干了泪,整个人又恢复到了木然的状态。
“所以每一次,每一次,”他咬字道,“在她要我做什么的时候,这样的猜疑都会短暂冒出头后被我强行摁压下去。
“我总想,再怎么样,我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不会这么对我的。”
“你这样想是没错的啊!”柳主君急声道。
“可是,她对我,真的有母爱吗?”柳璧桑目光空洞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