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
聂甘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下去, 收回目光,说道:“这地方可不矮,下面也没有水, 摔下去有你疼的。”
“不瞒将军, 从前我其实是以疼痛为乐的。”洛折鹤没看她,盯着下方院落的无边景色, 沉静地说道。
聂甘棠心尖一跳,脑海中电光火石想起了从前过往:“那时你手臂上自伤的伤痕,是你为了追求痛感自己割的?”
洛折鹤偏头, 说道:“将军难道不奇怪吗?我的视觉有问题丶味觉有问题,嗅觉和听觉都有问题, 触觉怎么可能跟常人一样。”
聂甘棠微微了悟:“所以,同你时有时无的视觉嗅觉和听觉一样,触觉也时好时坏?”
洛折鹤颔首:“它比较钝, 出毛病的时候只有痛觉最为明显,也就只有在痛时,我才觉得我是和旁人一样的人。”
“你到处找好吃的,该不会就是想寻到像痛觉一样能刺激出你味觉的东西来吧?”
洛折鹤眉眼盈盈:“将军好聪明, 怎么办, 更对将军动心了呢。”
聂甘棠一把推开他凑过来的脑袋,说道:“刚正经一些,你就这模样。”
洛折鹤垂睫低笑,徐徐道:“其实当年和将军一起吃的辣牛肉干我就吃出了异样感觉……可后来才知道, 辣也是痛觉, 将军所说的什么‘香辣’, 我吃不出来,只觉得痛。”
“你方才说你从前以疼痛为乐, 也就是说现在不是?”
“因为和将军相处之后,感觉这样很傻。”
“确实挺傻……不过为什么是和我相处之后?”
洛折鹤探手勾住她的掌心,弯唇道:“因为将军把我拉入万丈红尘里了。”
聂甘棠:?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怎么好像说得像她勾着他干坏事一样。
洛折鹤装模作样轻叹,说道:“好罢,换个说法。是我,是我为了将军入了红尘。”
聂甘棠定定地看着他,他的湛蓝眼瞳中倒映着阴雨初霁的阳光,熠熠生辉。待同样盯着她的目光微微动荡,似有水波流转,她回了神,别开目光,轻咳一声,说道:“乱讲。”
洛折鹤摇晃着向前走了一步,微微侧脸说道:“没有乱讲,肺腑真心呢。”
说罢,张开双臂向下坠去。
聂甘棠眼疾手快前扑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揽进怀里,但她同样也失去了平衡,一起向下坠去。她在下落的过程中抓了一旁的廊柱,做了缓冲,这才使两人抱着摔下院子时不会摔太惨。
两人松开彼此,并肩仰躺看天穹,良久无言。
还是洛折鹤打破了沉默:“将军,天气很好呢。”
“为什么往下摔?”
“因为知道将军会救我,我不会被摔死。”
“你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个。”
洛折鹤轻叹一声,说道:“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吗?”
“第一次什么?”见面?说话?亲吻?
洛折鹤转头横了她一眼,说道:“将军你要我说出来吗?”
聂甘棠:……
好的,她突然就懂了。
“第一次怎么了吗?”聂甘棠好奇问道。
“那一天,将军也义正词严地拒绝了我,要和我划清界限,说我们立场不同没可能。”
洛折鹤絮絮地说着,而后轻笑道:“结果当夜,将军就把我摁在地上,幕天席地,要了我。”
嗯?她这么饥渴吗?
聂甘棠脑子缓慢回忆,零碎的记忆碎片渐渐组成线。
对,那一天她觉得他们的关系不能继续下去,就劝走了他,怕他路上不安全,便一直跟着。再后来,他跑到悬崖上一跃而下,她从水里捞出来以此“解压”的他……再然后送他回南炎王宫,看他跳舞,一时意乱情迷,什么都发生了。
聂甘棠恍然大悟:“你方才那一跳总不会是想来个旧梦重回吧?你不要以为你从高处跳下去我便什么都会答应你的。”
“将军想哪去了?”洛折鹤撇嘴,收回目光,“我只是想说从高处跳下去是我的解压方式而已。那天我就跟你解释了,不开心了就跳,还要什么理由。”
聂甘棠不尽信的目光瞟向他,可又想了想,跟他争执这个也没意思,就收回目光,同他一起看天。
看着看着……
聂甘棠突然跳起来。
“完了,今天小团子考完试回来,我得去学宫接他,差点忘了。”聂甘棠慌张拍着身上的泥土,拍着拍着就烦了,说道,“算了,我去换个衣裳,你也赶快回院里吧。对了小团子回来,你少在他眼前晃,他知道我与容卿和离,迁怒你就麻烦了。”
“将军这么说,到显得我见不得光。”洛折鹤不情不愿站起身,迈着步子回院了。
聂甘棠沐浴换衣后驾着马车出发,一路都在想怎么和小团子说她和师容卿和离的事。
她与容卿和离的时候,小团子在学宫里,他还不知道这件事。这孩子从小被师容卿带大,与他的感情很深,一向洒脱的聂甘棠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和心思细腻的男儿家说这种事。
聂云霄在学宫门口等她,见到她很欢喜,跟着她一起上了马车,在专注赶车的她身后絮絮说着学宫近几日发生的事,还说如今自己学到好多新东西,父亲见他的学识又涨,一定会很开心。
聂甘棠犹犹豫豫开口唤他:“小团子。”
聂云霄一顿,见娘亲如此严肃,便也收敛了欢乐的情绪,问道:“怎么了吗,娘亲?”
“你希望父亲开心吗?”
聂云霄坐直,认真道:“小团子当然希望父亲天天开心啦!”
“那如果……父亲在一个地方待得很不开心,你觉得他应该怎么办?”
“……”
聂云霄突然不说话了,在聂甘棠想回头看看他时,他开口道:“是不是父亲不想在聂家待了呀?”
“小团子你……”
“其实小团子有看出来喔……”聂云霄声音低了很多,“娘亲和父亲同其他同砚的双亲不太一样。他们会躲在四下无人的地方亲亲抱抱拉手手,而娘亲和父亲……太生分了,不像爱侣,像主客。”
聂甘棠沉默了。有些时候,小孩子比她想象的还要懂。
“如果……如果小团子是父亲的话,在聂家待着,也会不开心的。”聂云霄垂着小脑袋,声音有些哽咽,“小团子会想家,会想如果嫁给别人,是不是能好一点。”
“小团子……”
“所以小团子一点也不奇怪父亲会想离开家,去嫁给别人。毕竟人不能执着于一件事上,不然会很可怜。”聂云霄吸着鼻涕,努力镇定地说道。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便掉了下来:“可是丶可是小团子会很想父亲的……”
聂甘棠将马车赶到一旁停了下来,转身看着身后垂头哭泣的孩子,将他抱在怀里,摸摸他的头,说道:“父亲还在京中,小团子想他了,可以去奶奶家看他哦。”
小团子用力抓紧了她的衣襟,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道:“娘亲,为什么人一定要分开呢?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同砚一样有娘亲和父亲在身边呢?”
聂甘棠拍拍他的头,说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其实娘亲小的时候,父亲也不在身边。”
聂云霄一愣,一边抽噎一边仰头看她,问道:“那姥爷在哪呢?”
“其实你该问那娘亲和姥姥在哪。”聂甘棠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说道,“娘亲很小的时候就被姥姥带去边塞了,姥爷和小姨母在京中,娘亲长大成人前,很少见他们。”
“娘亲看到别的小孩子身边有母亲有父亲,不会难受吗?”
聂甘棠偏头想想,表情夸张道:“岂止啊!边塞农户的小孩子见我一个人落单,还嘲笑我没爹没娘,拿泥块子打我。”
“姥姥一定狠狠地给娘亲出头了吧?”聂云霄忘了哭泣,一边抽气,一边问道。
“没有哦,”聂甘棠摇头,“那时候姥姥很忙,要管手下好几万的兵,娘亲在她眼里和其他士兵没有区别,她怎么会专门看顾娘亲呢?”
“娘亲在长大前,就一直受他们欺负吗?”聂云霄皱着小眉头问道。
聂甘棠摇头,说道:“没有,在意识到没有人会为娘亲出头后,娘亲就自己给自己出头了。起先是一打一,然后一打三,后面一打五,再后来,满村的小孩子都被摇来跟娘亲打架。那一日天昏地暗丶枯草横飞,娘亲一个个把他们丢进了泥坑里跑掉了,到了半夜再跑村里挨家挨户听打孩子的声音,别提有多开心了。”
聂甘棠说得眉飞色舞,聂云霄听着也跟着笑了两声,笑罢,小眉头又蹙起来了,心情低落道:“可是小团子没有本事把坏孩子丢进泥坑里。”
“可是小团子以后能靠的只有自己。”聂甘棠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姥姥丶姥爷丶父亲,乃至娘亲,都不能永远陪在小团子身边。小团子现今念书,要一个人照料自己的起居。待日后出嫁,也要靠自己,靠自己判断妻主爱不爱你,判断所做的一切究竟值不值得,判断你的回报是否配得上你的付出,判断自己有没有受委屈。
“没有谁是能让你依靠一辈子的,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聂云霄好像懂了,却好像没懂,他茫然问道:“娘亲也会离开小团子吗?”
聂甘棠微笑擦去他脸颊上的泪,轻声道:“娘亲也是一个独立的人,也有自己的一生。可能不会永远跟在小团子的身后,替小团子解决人生路上遇到的所有困难。就像小团子的父亲,他很爱你,可他在认识你之前,已经认识了快二十年的自己,他也要爱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