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少将军下了命令不容许任何人打扰,所以即便夫人突然到来,下人们也只是满脸惊慌地不敢敲门,只惶惶站在原地。
在后宅生活了几十年的将军夫人怎么会看不出下人们的小心思,她忍着心里面的愤怒,挥手让他们全都下去,带着自己身后的一行人跨进秋月院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候凌景所在的房间。
而她挥下通报小厮,径直推开门走进去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让她胸闷气短的一幕。
而那一幕,就算是在她回到了院子的此刻,也让她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她挥退了身旁侍女,拿出曾经观摩过的有意与将军府结亲的世家闺女们的画像,一幅幅地打开,仔细查看。
生在世家大户,又想要攀上将军府这门高枝儿,呈上来的画像中的女子一个个体态婀娜,尽态极妍。
或秀雅绝俗、美目流盼,或容色如玉、柔情卓态。
个顶个的美人,除却容貌,身家背景、涵养文化、琴棋书艺也都绝对登得上大雅之堂,便是拿去皇宫里面做个贵妃娘娘,也是做得的。
哪怕是将军夫人这样见多识广的高官妇人,在这些人选中为儿子挑选媳妇的时候,也是挑花了眼的。
但是每次她将自己属意的几个画卷拿去给儿子,都只得来对方冷淡的回应,将军夫人也只当他不解风情,等他知道女子好处的时候,自然会来找她这个母亲帮忙。
她也从未将儿子挂在嘴边的那个女人放在心上,在她看来,即便秋沧雨的美貌称得上天下第一,她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一朵花便是开放的再鲜艳,也斗不过精心照料出来的姹紫嫣红的花园。
所以不管景儿态度有多么坚决,只要他看到了足够多的美人,也会知道,为了一朵花就放弃整个花园是多么不值得的一件事。
在这之前,她一直这么想。
但是如今......
将军夫人翻开了一幅又一幅美人画,多情的美人、冷淡的美人、娇羞的美人、温柔的美人......
眸似清水的、唇若点朱的、桃腮带笑的......
她一幅又一幅,速度由慢到快,再到慢,直到她的动作停下来,不再动作。
曾经看起来再满意不过的各家女子,在现在的她的眼中,也不过胭脂俗粉,再平凡不过。
哪怕她心中带着对秋沧雨的深深厌恶,也还是被她的容貌晃了眼睛,不得不承认,见识过这等美人之后,无论娶了谁,对于男人来说,都是退而求其次罢了。
“怎么了?进屋就见你在发呆。”
突然传到耳边的声音吓了她一跳,转身看去,发现今晚本应该去小妾院子中的将军,竟然来了她的房间。
她赶忙起身迎接将军。
候将军摆摆手,让自己的发妻不必起身。
“听说你去景儿的院子里胡闹,我刚才不想让别人看了笑话所以没去,现在过来问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把杯子放下,这才抬眼去看有些紧张的发妻。
“还不是因为他把一个妓、把那个秋沧雨带回自己院子了,这要是让外人知道,对景儿的名声影响多大啊。”
候将军听了她的话,不像她那般因为自己儿子的风月之事便动了火气,他甚至神情冷漠,说话时的表情,淡然的像是一个陌生人。
“景儿也大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连他房中事都管的这么严,也难免激起他的叛逆心。”
女人一听这话,不愿意了。
“景儿是我们唯一的孩子,这么多年都是我在教导,你平日里只惦记着别的有的没的也就算了,现如今可是关系到景儿子嗣问题的关键,你难道想要我们将军府出了个妓、教坊司之人的孩子吗?”
男人面容沉稳,身材雄壮,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因为夫人冗长的指责而手指轻敲着桌面,一看便是缺乏耐心之人。
而实际上也正是如此,若不是今晚闹得连小妾的院子里都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因为院内女人而和自己的母亲闹了个没脸,他此刻早就和刚纳进来的蓉儿温存了,哪里还用得着过来对着这张早就有了皱纹的脸,听了满肚子的牢骚。
但是到底也是他的发妻,该给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于是在女人说完这些话,只等着他的反应的时候,他还有空分心想着明天要拿些什么东西去给蓉儿赔罪。
“一个女人而已,也能让你失了将军夫人的体面。”
男人撩了撩眼皮,声音低沉却带着如砂砾莫戳地面的嘶哑,若是仔细观察,会看到即便他身着高领口的衣服,依旧有一道疤横在他的咽喉处,那是他曾经吃了败仗,落荒而逃的证明。
“景儿要是喜欢,就让秋沧雨进了院子也无妨,等到时候过了,新鲜劲过去了,你再给他好好挑挑正妻,生出个嫡子来好好培养便是,之后便随他的意吧。”
“景儿和你可不一样,这么一个非她不娶的女子,还不知道何时会腻。”
她有意借此来宣泄心中早就对男人怀有的不满。
“他可不是薄情之人,若是一直不愿妥协,我还能真管他让谁生了这长子不成?”
候将军不会没有听出来她的话中之意,却也早就习惯了她的不满和抱怨,只说自己的观点。
“怀了也要生得出来,生了也要养的住,你的手段向来不错,难不成还真能输给一个毛丫头。”
男人目光锐利又深沉的看着女人,那里面的暗示与了然尽显,硬是让女人害怕的后退一步。
“你一直都知道——”
“景儿是个优秀的继承人,从小便天资聪颖,我对他很满意,继镇国公府后,我是唯一拿到了兵符的将军,若是孩子过多又过于优秀,会动摇皇上对我们家的信任。我又不是一个喜欢养废物的人,所以你既然不愿意庶子出生,我便也如你的愿。”
他提这些事,就是为了告诉自己的发妻,自己对她的行为了若指掌,不说不过是因为他不在乎而已。
而她既然有颗狠辣的心,就不要事事都要扮演弱者来给他添乱。
“……是。我知道了。”
顶着额头上的冷汗,在知道将军并没有要惩罚自己的意思之后,女人不敢再抱怨,安静了下来。
但是将军特意过来见她,却不只有这一件事。
“一周之后,我要出发去北疆,行礼就劳你准备了。”
女人的心神还没有完全平静,就听到了自己的丈夫即将出征的消息。
她一愣,连忙说道:“景儿才刚回来,怎的北疆又有战事?”
候凌景这次能够得到一个少将军的称号,便是因为他所率领的千人军队大胜了北疆来犯的匈奴,杀了大安朝几十年来的心腹大患赛寻多大将,此时应该正是他们不敢来犯之际,怎么会这么快就又要出征。
“他们的将领已经溃败,新上任的将军想要赶紧破局也无可厚非,毕竟景儿虽然杀了声名显赫的赛多寻将军,他们的军队也还有万人将士,来征战也是为了一雪前耻。”
女人听得一愣,因为男人口中的‘万人将士’而心怀害怕。
“你已经几年没有打过仗了,之前的伤也刚刚修养好,不适合再去那条件恶劣的边疆。既然那个赛寻多已经死了,你就——”
她本为劝导丈夫的话,被男人一个眼神呵在口中,无法吐露。
男人沉默许久,才说道:“如今满朝皆赞我虎父无犬子,却不知皇帝早就对我手中握着兵符这件事开始不满。一旦他认为景儿将领才能足以代替我……”
他后面的话没有吐露出口,但是却足够已经跟随他几十年之久的发妻明白他的未尽之意。
可正因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她才会疑惑。
“这将军之位本就是景儿的,或早或晚又有何不同?”
她想到某一种可能性,顿时瞪大了眼睛,满脸怒气地疑惑质问。
“难不成你在外面有了其他血脉,想要把将军之位给他人?!”
男人抿茶的动作一顿,严声呵斥:“胡说什么呢!我只有景儿一个血脉!”
听了这话,女人终于将心放回了肚子。
但是她却更加疑惑。
“那为何不愿意景儿继承你的位置,到时候等景儿有了嫡子,安安稳稳地颐养天年不是更好?”
她的视线从将军咽喉处那深刻入骨的疤痕处略过。
她不明白经历过那么可怕的重伤的男人,明明已经上了年纪,差点被赛寻多一刀砍掉了头,却还坚持上战场的原因。
“你是心疼景儿要扛起家业不成?”
她猜测,得到的却是将军的沉默。
这番沉默让她以为丈夫是默认了自己的话,心疼儿子年纪尚轻就要抗起整个将军府,内心也从刚才的怒火中烧变成了一汪水。
“我还当你这么多年不懂得心疼景儿,原来是我看错了眼,你才是最溺爱儿子的那个。”
她不赞同丈夫的行动。
“上次出征,他杀了曾经重伤与你的蛮人,足以见得他的能力不弱于你,他年纪也不小了,该是承担家业的时候了。”
她说完,就见男人站起身,看了她一眼之后,没有任何言语的离开了。
她虽惊讶于男人没有留下让她安寝的话,却也只当丈夫是不小心忘记了,摇摇头,回身坐到画卷旁边,垂下眼睛,不知道在考虑什么。
秦蓉本以为将军急匆匆地离开,说明他今晚不会回来,正准备洗漱安寝之时,就看到自己的贴身丫鬟脚步匆忙地走了出去,迎接进来之人。
“大人!”
她惊讶地掩着嘴巴,赶忙走到男人身前,为他脱下外套,温婉地笑着说道:“妾还以为大人今晚会留在夫人房中,差点就睡了呢。”
将军看着她粉嫩的腮红还在脸上,衬的她年轻温柔,便握着她的手来到床边,拉开她的衣服。
“你便是睡了,本将军也有办法让你醒过来。”
他调笑着自己刚刚得到的女人,床帘落下,掩住一室春光。
下人们早就有眼色地退下了,此时房间中只有他们两人,几番酣战之后,秦蓉气喘吁吁地看着身材依旧结实硬朗的男人,满眼都是崇拜。
而她的目光也被男人很好的看在眼里。
“还有话要说?”
男人心情很好,也喜欢她解语花般的笑容。
“将军马上就要出征了,妾好舍不得。为何不让少将军去呢?这样妾也不用和将军分开这么久了。”
在秦蓉的眼中,既然少将军已经得到了皇上的认可,他便可以独自承担家业,让候将军休息在将军府,也便于和她温存。
而且还有一点她绝不会说,那就是候将军这满身伤疤,一看就知道战争如何凶险,他又上了年纪,万一不慎再次受伤,影响他的子嗣,影响她怀不上孩子该怎么办呢。
她以为自己这番妥帖话语会引来将军的怜惜,却不想刚才已经闭上眼睛准备哄哄她就就寝的男人,竟突然坐起身,披上了外衣,给她留下一句‘好好休息’,便径直离开了,只留下秦蓉一个人惊讶又茫然地坐在床上,惶恐与自己是否说错了话。
候将军虎步走到书房,挥退了下人之后,才谨慎地从书架后面的暗格中拿出兵符。
这块跟随了他近十年的兵符,被保养地非常好,反射着冷硬的黑色光芒。
他把冰凉的兵符握在手里面,如同握住了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与万人之上的权势,这才让沉如水的面色好了些许。
“一群妇人,焉知我的心。”
他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够听到。
这话,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他的脑海中响起正妻所说的心疼候凌景,不忍他身扛重担的话语,这让他嗤声一笑。
如今皇帝昏庸,老镇国公为了自己的儿子,现如今的镇国公的安危,交出了执掌几十年的兵符,却落了个马革裹尸的下场,秋丞相功高震主,也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他不一样,他比那两个人,甚至更多的人,都更加谨慎,也更加薄情。
候凌景优秀,他满意吗?他是满意的。
但是候凌景过于优秀,甚至隐隐压在了他的头上,他开心吗?答案是否定的,就算是亲生儿子,他也不愿意看到这个年轻人站到比自己更高的位置。
尤其是,曾经差点置他于死地,让他狼狈躲在后方的蛮人将军赛寻多竟是死于候凌景的手中,比起欣慰,他更多的是羞辱。
他征战沙场多年的敌人,竟如此轻易的死在一个年轻人的手中,这件事情他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会觉得那些一同上朝的官员定在心中嘲笑与他。
他以为候凌景会战败,然后乖乖地回来不再胡闹,当一个毫无功勋的继承人,却从未想过对方如此优秀,甚至让他心生嫉妒。
但是候凌景却还是太过稚嫩,竟只杀了敌方大将就回来领赏。
但也正因为候凌景杀了赛寻多让他没有了忌惮,既然如此,打入敌方腹地,将匈奴的大本营铲尽的功劳,他就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