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寒风从窗户的缝隙灌进来,撕开门板钻进来,从满是补丁的被子外钻进来,死命的钻进他的身体里。
明明他已经盖上了家里所有能拿来盖的东西。
但他还是觉得冷。
高热快要让他的脑子坏掉了。
喉咙总是痒,像卡着一片羽毛。
每一次咳嗽,他都觉得咽喉在被人拿剪刀剪开。
他大概是活不长了。
躺在床上,看着自家满是蛛网的天花板,他的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
于是他转头去看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那个瘦小的女人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伏在床边睡着了。
那么冷的天,她身上穿的却很单薄,上面的补丁已经多到了不用去数的地步了,让人怀疑那件衣服原本就是用破碎的布片拼起来的。
不该是这样的。
他咳嗽了两声。
都怪这该死的病。
家里的田地,屋里的家具,母亲身上的衣服,都化作一副又一副的苦药,被他吃掉啦!
不堪重负的父亲在某一个深夜离开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也是,一个吃了多少药都不见好的病痨鬼,谁想要?
但他就是活到现在了!
真是奇迹。
他自己也觉得。
因为他母亲。
在他最想死的时候,母亲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他,恶狠狠地看着他。
“你不能死!”
“你都还没有试过,又怎么能轻易认输!”
她能教给他的事不算多,不服输是一个。
“这世上有手有脚却又不需要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不能多你一个活着的?”
他觉得有道理,他想活。
想活下去。
想吃糖,想要自己出去走走,想给母亲买身新衣服……
他很贪心,这些贪心支撑他挣扎到现在。
但是,这次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要死了。
他的肺像个老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呼啦呼啦”的响着,但凡他呼吸稍微深了那么一点,那必定会引起这风箱的震动的。
咳嗽,像一把剑,现在这把剑要劈开他的喉咙跳出来。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天了,并且来势汹汹。
外面雪下的很大。
雪是白色的,跟他头发一样的颜色。
邻里说他生来就不详,白发红眼。
然后碎嘴的人被他母亲泼了一身的脏污。
他慢慢的挪动着身体,试图把身体从被子里挣脱出来。
他身上盖着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像座山一样把他压在下面。
现在他要逃离这座山。
而且不止要逃离这座山。
他还要逃离这个家,逃离他的母亲,逃的远远的。
最好逃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然后死在那里。
生命像沙漏,他觉得自己沙漏里的沙子已经快要漏完啦!
他想活,但是这病偏生逼着他去死。
但他又忍不住想他死了以后的事,因为能让他想的事实在不多。
等他死了,或许是一刻钟后,或许是一个时辰后,或许是明天,又或许是今夜。
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身体会变得和外面的雪一样冷。
她会哭的,她肯定会哭的,尽管她曾经恶狠狠的跟他说如果他死了,她不会掉一滴眼泪。
哭了之后,然后呢?
那些邻里都会围过来,好心的搭把手,帮忙。
帮她埋葬她唯一的儿子。
棺材?肯定要有的。
拿什么换呢?就拿他盖在身上这条被子去换。
就这条被子肯定还是不够的,势必还要背上些债务,签字、画押。
请人挖坑,肯定是要钱的。
这冰天雪地的,她一个人就是想挖也挖不出什么名堂来。
这地已经被冻的很硬了,想要挖开势必要烧热水。
烧热水的柴,又是一笔钱。
坑挖好了,还要抬棺材。
这棺材那么重,她一个人抬不动的。
等棺材下了坑,埋上土,你以为这就结束了。
那些帮忙的人,那些帮着吆喝的人,那些明明什么也没干只是看着她把她儿子埋葬的人。
他们会自诩帮手,然后问她要幸苦费。
干完前面那些事,她已经没钱了,身上甚至还有债。
这些帮手也不嫌弃,把屋子里最后那些东西拿走了。
锅、碗、瓢、盆……
最后留给她的只有一个空屋子了。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他不想吵醒她,于是捂住了嘴,把咳嗽死命压在肺里。
但他还是在慢慢往外挪。
假如他走了,死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那她醒来,发现他不见了,她会着急。
她会找,会四处去喊,但那时候他已经死了,她找不到的。
她肯定不会放弃,她会再找一个月,再找两个月……
等到第三个月,她再怎么不甘心,也该放弃了,然后接受事实。
她是个勤快的女人,往后再怎么过也不会比现在过的更差。
只要他死,只要他死,她能过得更好。
他终于把自己从被子底下挪了出来。
现在他离大门只有几步之遥,但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她还握着他的的手。
所幸这并不是什么难解决的问题。
在别人手底下打工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活计,她昨天半夜才回来喝了半碗冷粥就睡了。
她不会醒的,因为她实在太累了。
看着一大一小两只交握的手,他伸出另一只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颗糖来。
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他最后把那颗糖放在她的手心里。
多少个难熬的夜,他把这颗糖纂在手里,放在眼前,告诉自己。
再熬一熬,再熬一熬就好了。
现在他把这颗糖放在她的手里。
生活太苦了,他希望她能甜一甜。
做完这一切,他又忍不住想咳嗽了,但他还是忍住了。
就像老人一样,他躬着腰,扶着墙,一点一点的往外走去。
外面刮着风,下着雪。
打开门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梦呓。
“扉间……”
这句话让他的身形停顿了片刻,不过也仅仅只是片刻。
随后他迈开腿,走进门外的风雪里。
白色。
他目光能及的地方都是一片白色。
这些白色落在街道上,落在屋顶上,落在他的睫毛上,像被子一样四面八方的把他包起来。
冷风呼呼的吹,几乎要把他整个人给吹跑。
但是他并不觉得冷,反而还有些热。
风雪让他的脑袋好受了一些,原本模糊的神智也有了几分清明。
他知道他要去哪里。
他要到河边去。
那是一条大河,养活了不知道多少的人。
他只要坚持到河边,倒进河水里,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河水会把他带走的,一直带到三途川里去。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往河边走去。
一边走的时候他一边想。
以往的人来这条河边大多是求生的。
他们需要水来灌溉田地,维持他们的生命。
他不常到河边去,大多数时候都是看着母亲在河边浣洗。
这是他头一次自己去河边,没想到是为了求死。
这让他觉得有些对不起那条河了。
人家在那里好好的,他平白无故的要送上去,让人成为杀人凶手。
若那河流可以说话,估计是要跳起来狠狠骂他的。
真对不起,但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雪已经下了很多天了,已经有他膝盖那么深。
风往他的身后吹,吹得他打了好几个趔趄。
为了抵御寒风,他不得不把身体前倾,但凡这风再小一些,他就能一头扎进雪里。
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离河又还有多远。
只是走着走着,他已经感觉不到他的脚了。
脚趾似乎成了一种装饰物,腿好像变成了两根木棍,他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
但他确实还在继续往前走。
那就不管了。
越往前走,他觉得身体越来越热。
明明他的睫毛上已经堆起了一层雪花,脸上布满了寒霜。
但他还觉得热。
突然的,他觉得有些想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快乐的记忆。
但他压根没有那东西。
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揉了揉自己的脸。
南贺川就在前面。
他还是很热,和之前的寒冷几乎是两个极端。
他看着河流,仿佛在凝视一团篝火。
于是他对自己说。
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马上就要到了。
那里是温暖的地方,是不必挨冻受苦的地方。
这么想着,他脸上情不自禁的露出一个微笑。
不过下一秒,面前篝火散发出的光晕又被一条冰冷流动的河流替代。
像是梦醒,他突然醒悟过来。
南贺川到了。
在南贺川面前,他停住了脚步。
他问自己。
你想死吗?
他不想死,他想活。
然后他慢慢的走进缓缓流淌的河水中。
他不想死,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没办法活下去。
他这一辈子能选择的事不多,至少让他选择自己的死法。
当河水慢慢的没过他的脚踝,他的膝盖,他的胸口,他的头顶。
他的身体像石头一样慢慢往下沉。
透过河水,他抬头看向头顶的天空。
没有太阳。
他突然觉得愤怒。
愤怒他的天生不足,愤怒他们一家的命苦,愤怒命运,愤怒死亡。
明明他们的命已经那样的苦了,为什么苦难还要找上门来?
这世上有手有脚却又不需要的人多了去,为什么不能多他一个活着的?
他不想死,但是又必须去死,为了他爱的和爱他的人。
但是真到要死的这一刻,他还是不甘心。
他不想死,他想活。
但是死亡已经悄然来临。
眼皮已经越来越沉重,手脚已经感受不到了,他好像变成了一块真正的石头。
带着不甘,他闭上了眼。
然后他看到了光。
虽然不知道怎么形容,但那确实是一团光。
那团光静静的漂浮在他面前,随后居然说出了话。
“我可以救你。”
他没回答,只是看着面前这团光。
那光团也不管他有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些事。”
“……”
“你答应么?”
“好。”
他答应了。
因为他想活下去。
他的眼前闪过一道光,那光太刺眼,让他不得不闭上了眼。
再次睁眼,他看见了三扇门。
左边那扇门上画着火焰,中间那扇门画着一只眼睛,右边的门画着一本书。
“选一扇吧。”
那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了。
没有犹豫,他朝最左边画着火焰的门走去。
因为他觉得他有些冷,想要找一丛火暖暖身子。
他推开了那扇门。
然后他感觉他回到了水里。
冰冷的河水不断往他的口鼻里灌,他的身子还在往下沉。
他被骗了。
不过无所谓,他又没付钱。
他张开嘴,吐出几个泡泡来,然后看着那些泡泡一点点浮到水面上。
虽然可能有些烦人,但他还是要说。
他又要死了。
最后的时刻,他决定睁着眼睛迎接死亡。
然后他看到了火焰。
水底怎么可能会有火焰?
但他就是看到了。
那团火在朝他接近,他的意识在一点一点的模糊。
那团火离他越来越近了,他才发现。
那是个人。
那人有一头红发,漂浮在水里,好像流淌的燃烧的火焰。
看着那团火焰,他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
起码最后的时刻,他是在火边死去的。
他不是孤单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