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韵却勾唇笑了,仿佛侄女字字如刀的威胁是春风过眼。
她忽然地想起了自己的名字,自嫁入初家后,她便成了妻子、儿媳、嫂子、母亲还有伯母,初家名义上的女主人。
偶尔会有人唤她荷韵,倒不是为表亲昵,而是成为“一家人”后不该再有距离。
但不会再有人知道她叫夏荷韵,老爹捻着胡子在书房里转悠一整夜想出来的名字,到底是随着他与母亲的离世而成为遥远的历史。
其实应该习惯了,她已年过花甲,早就不是什么年方二八的天真少女。
所以她没必要跟侄女侄子置气,哪怕着实看不上眼周伊这“儿婿”,也不能坏了她这两年来的修生养息。
“阿肆,我的好姑娘。”于是她轻声细语,不愠不恼,“你威胁我也没用啊,你伯父许多事情都是他自己拿主意,我完全插不上手。”
“而且初吾怎么说都不能算是我儿子,你们找着我一通乱嚷也没有作用不是。”
“好吧,伯母,仔细说来这事儿确实让您为难。”侄女听她软下声音,也不免熄灭了些张狂气焰,“那就请您转告伯伯,希望他不要为了一己私欲破坏儿子的终身幸福。如果今天晚上小五还没被放出来的话,我就只好去警局走一趟了。”
把去警局说得云淡风轻,怕是真的有足够证据在手。siwu.org 猫头鹰小说网
夏荷韵下意识为丈夫忧心了一下,但很快舒展眉头,施施然行了送客礼:“我会转达的,恕不远送。”
“哦,对了小六,鱼皮花生是专门给你备的,你拿走些。帮我问爷爷和你三伯好。”
侄子蹙眉与姐姐交换眼神,似乎是在撇清与她这伯母的关系,但到底不会拂她面子,嘟嘟囔囔道着谢,收下了花生。
说起来这些晚辈里除却自家的两个儿子,夏荷韵最宠溺的莫过于这个自幼失去两位父亲的小侄子。
可能有同情的因素在,但更可能是因为这孩子和自己儿子一样,是男性Alpha。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儿子们的性别成了她最大的荣誉与骄傲。
可惜现在好像也无所谓了,不管儿子们是何性别,她都无法留住初延识的心。
初延识已经放弃他们的儿子,着手给初吾进行性别二次分化。
嗯,所以她要不要把这消息告诉四姑娘?让他们这群小年轻去告吧,顺着这条线把初氏集团最盈利也最黑暗的产业链曝光于天下。
但到底是要顾忌着自家儿子,初延识还不值得她与之同归于尽连带着儿子们犯险。
顶多告个非/法/囚/禁,也只是折腾折腾初延识,不至于让他伤筋动骨。
说来他身体是每况愈下,近一年中药西药轮番地吃都不见起色。
这个样子,就算找回那小狐狸精,他也吃不消吧。
暗自思忖着,晚辈烦扰带来的最后一点不悦也都烟消云散。
甚至发笑起来让那便宜“儿婿”都哆嗦了一下。
“那就不打扰您了。”周伊哆哆嗦嗦地说。
不过这哆嗦更像是某种条件反射,他眼里倒平静得像古井里的水,直直望进去,有种被看穿内心的错觉。
他不过就是个平庸的饭桶,看到点儿好东西就挪不动眼睛;但却还妄想拽住初吾这根枝条变凤凰。
“以后别上门来就不打扰。”夏荷韵冷声道,刻薄得不留情面。
待到管家将这群闹腾孩子送走,夏荷韵倚在沙发背假寐,不多时有人轻悄且快速地从地下的那截楼梯上来。
她睁开眼,对上年轻保姆因急切而通红的脸。
“怎么了这是?”夏荷韵不喜人慌里慌张,蹙眉诘问道。
保姆也知她性子,忙垂眸颔首平平稳稳地答道:“先生和贺先生通电话,要将五少爷带走。”
“说是什么公司的机密被泄露。”
夏荷韵猛然起身,“赶紧,赶紧叫人;去后院把地下门闸锁上,不,不叫人,你快去,快去!”
保姆慌里慌张地往后院跑,夏荷韵在厅里踱步了好几圈,终于还是翻出了电话,径直打往初延识的私人号码。
本想威胁两句,让这老家伙不敢就这么丢下初家,带着他小儿子远走高飞,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不咸不淡的嘲讽:
“在忙什么呢,初董事长?”
周伊拦下了要将车开往警局的初肆。
“四姐,咱在这里等一阵吧,警察同志也应该快来了。”
初肆将车停在小区公园的路边,与初陆一道回过头来看他。
而周伊也不愿多解释什么,只关闭了手机页面,扶额道:“你们看一下新闻。”
是初陆先叫出来,初肆也不便从自己包里翻手机,干脆凑过去和弟弟一同看。
加粗的大红标题一条接一条:“警方封锁控制初氏集团医药部”;“初氏集团医药部涉嫌研制生化武器”;“初氏集团现任董事长或为外国间谍”等等等等。
云里雾里,倒有捕风捉影之嫌;不过封锁集团的照片是真实的。
“伊伊,你做了什么?”初肆冷静反问道。
“一点微小的工作。”周伊话音刚落,远远地便听见有警笛声从住宅区传来。
“主要还是初吾,他为此事奔波了许久。”他在警笛声里补充道,“不过,初家可能会因此大变天吧。”
周伊一五一十、毫无遗漏地把他知晓的事情告诉了姐姐和弟弟,心里那块大石头落了地,但仍然硌着压着他的神经。
“小五他......究竟从哪里知道的这些内幕?”初肆缓缓问道,声音不自觉地颤抖。
初陆则开了装鱼皮花生的油纸袋,愣愣地一颗接一颗地嚼。
在周伊摇头给了初肆“我也不知情”的回答后,初陆哑声开口道:“我想,我知道一点。”
“几个月前,五哥交给我一个网址,让我破解入侵......我弄完后扫过一眼,那是医药部的资料。但我一向是不掺和家里的商业内斗,当时只是以为他从中拿到了对付大哥二哥的把柄,便也没做细想。”
“那我晓得了。”初肆慢慢地呼出一口气,随即倚靠回驾驶位上,“他倒是,真让人省心啊。”
“姐,他有他的难处。”周伊说,心口泛着疼一浪接一浪地往上涌。
下午四点已过,他和初吾整整分别一天了。
“我也没责怪他的意思。”初肆疲倦道,是无可奈何也是心疼,“只是想着这么大个事儿,他要跟我商量,也不至于让你们俩扛着。”
“我也可以帮忙啊,要直接跟我说,我还兴许不收他那几个钱呢。”初陆闷闷道,“爷爷现在肯定也气坏了,不知道安予哥和三叔能不能安慰住。”
“你应该喊三伯,别老跟着我和小五学,跟个鹦鹉似的。”许是这会儿心烦意乱,初肆没好气地呛了初陆一句,随即也不免忧心起老人家来,“爷爷不喜欢用手机,希望他没看到这些新闻吧。”
“我们得回去。”初陆说,“但是五哥这边......”
“阿吾这边有我呢,你们先回去好叫老人家宽心。”周伊尽力扯出一丝笑,提议道。
“可是你待在这儿,也未必能立马见着小五。”初肆忧虑地往警笛鸣叫的方向望去,“或许警察同志找到小五,还得把他带去警局里问询。”
“没事的,四姐,见不着见得着,我总归都是要待在这里。”周伊徐徐请求道,“离阿吾近些,我心里也能好受点儿。”
“我真怕我们还没见着小五,你就先垮下了。”初肆说。
“还不至于那么脆。”周伊扯了句玩笑话,“我先走了,回见啊,四姐,回见,小六。”
“替我问爷爷,问三叔和安予哥好。”
初肆把周伊放下车,周伊也在路边目送车辆绝尘而去。
他在偏西的太阳底下走着,循着那警笛的声音,忽远又忽近。
大学时候,他们都偏爱深秋的太阳;透亮,温暖,洒在人眼底心上,舒舒坦坦。
没事从太阳偏西能一直溜达到太阳落山去,红塑胶绿草地的操场,时而悬着灯笼又时而悬着纸伞的风雨长廊,便是到月亮爬上树梢都舍不得回宿舍。
而后扑哧扑哧跟吐泡泡似的,树林里的提灯一盏一盏地亮开。
初吾与他并肩走着,他在树影里,而初吾在那光亮下。
想一想这,周伊心下松快不少,连带脚步也轻了。
他得赶紧,赶紧到那警车前去,他决计不会妨碍公务,他只是想见初吾,只要能见到他所有的隐痛所有的担忧,都能完完全全散在秋日高远的晴空。
一天,一天的话阿吾应该不至于受什么苦......再怎么说,初延识也是他亲生父亲......
如此胡思乱想,半公里的路程被他跑出了马拉松的疲惫与沉重;而那呼啸而来的急救车鸣叫,又使他轻飘飘的胡思变为沉重实际的不安。
周伊加快了步伐,拼命往初宅的方向跑去;他再次成为被上发条的偶人,只不过这猛地一下,发条拧得紧,叫他除了狂奔,便忘却了他一整天不曾好好休息不曾好好进食的事实。
阿吾!
他见着了白箱子般的急救车闪烁红蓝交错的灯光,隐隐约约从穿制服的人群开外,听到妇人无措的哭号。
但他一面拨开人群,一面嘴上重复着:“借过。”“借过。”
有民警抓住了他胳膊,告诫他执法现场,闲人勿入。
“我不是来看热闹的!”周伊急声反驳,“我来找我丈夫!他叫初吾!同志,他叫初吾!”
“是病人家属吗?”有位医生从急救车箱里探了头。
周伊一下子慌了神,“是!同志,让我过去,我得守着他!”
民警最终是放了手,领着他一道登上救护车,而后在医生急声劝阻下,他才没有立即拥上那昏迷在担架上单薄带血渍的身躯。
“先去医院。”民警说。
周伊忽然就发不出来声音,他感觉自己一张嘴有什么东西就要决堤了似的。
他只能不住地点头,任由医生民警安排;在医生的许可下,他轻轻握了初吾冰凉苍白的手,两只手上都不见素金的戒指,只是手腕被纱布扎得紧实。
救护车启动,民警陪同他们一起去医院。
医生给初吾做简单的检查,民警在一旁说道:“方才找到受害者时,他还未昏迷,一个劲儿地在那房间里找戒指。”
“也许是忽然见到我们受了刺激,他昏迷过去后还嚷着要找戒指。”
周伊把自己手上的戒指脱下来,轻轻地套上初吾右手的无名指。
其实还是有点不太合适,他俩手指长短尺寸不一样。
“喏,暂且用这个代替啦。”周伊说,声音哑得不像话,“等你好了,我给你买新的,你一天炫耀二百八十回都可以。”
十指相扣,不多时,民警递来一张纸巾。
周伊摇摇头,“谢谢,我没事。”
他不可以倒下,初吾还没醒过来,他不可以就这么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