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应寒穿过前院,急匆匆地走在府内花园中围池而建的狭长廊道之中,由于个子不高,走路又只看脚下,就冷不丁地撞上了一个高大坚硬的身躯,“哎呦”一声,抬头望去,正是自己的叔叔姬远。
这度支尚书也没指责自己侄儿走路太急,只是仔细将孩子打量了一遍,看着那张被欺负得紫一块青一块的俏皮脸蛋,心疼得不行,反倒是少年毫不在乎地嬉皮笑脸。
姬远摸了摸自己侄儿的小脸柔声问道:“疼不疼啊?”
少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先前疼得不行,后来在仙人巷一位老爷爷那喝了碗药汤,就稍微缓和了些,只要不主动触及伤口,休养个几日,也无大碍了。”
说完,姬应寒又抬手提了提手里抓着的那袋药,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接过,看到自家主人挥了挥手,就主动退下,消失在了廊道中。
姬远板下了脸,对着少年说道:“来,你和叔叔说说,怎么处置门外的一老一少?叔叔听你的。”
闻言,姬应寒柳眉微蹙,摇了摇头说道:“做爹的把做儿子的给打了一顿,下手还不轻,比侄子还惨,看他们站在门外倒是有些诚意,算了吧!让他们走吧,一直站在外头也碍眼,被外人瞧见了还以为我们姬家在欺负他们宋家了呢!不过可说好了,那宋玉慈可不是我打的,这笔账我得记着,别以为他宋平先把自己儿子教训了一顿,侄子我就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下次,要是他还敢招惹我,有他好果子吃!”
姬远又拿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问道:“真不生气?这能解气?”
见自己侄子晃了晃小脑瓜子,姬远才继续说道:“那行,你回屋吧,你奶奶也等你等得着急!叔叔我这就去把这对父子赶走!”
说完,朝着姬应寒来时的方向大步而去了!
姬应寒并未急着去后院,反而是来到池子边,看到池边那块巨大黑石上正坐着一位婢女,婢女名叫秋雨,二八年华,手里正捧着一幅画卷,痴痴笑个不停,见到自家小公子来了,连忙止住笑意,手忙脚乱地想把那幅画给藏起来,好让眼前之人瞧不见,可匆忙卷了半天,自家小公子却已经来到了跟前,只好作罢,迅速站起身来,将画卷藏掩在身后,竟是面露错愕!
姬应寒望了望那巨大黑石,嘿嘿一笑,石头原本是蛇山之物,也不知什么原因就给滚下了山来,而那山下的人见着了这黑得不能再黑的石头,就当成了宝贝,硬说是什么天降神石。
后来就有三五个人将石头硬生生抬上了马车,给拉到了姬府,说是来孝敬度支尚书大人。
一开始,姬远气得牙痒痒,这么大块破石头有什么用,最多只是比一般的石头黑了不少、沉了许多,并无其他异处。可后来,姬远也算是通情达理,人家大老远搬来这块千斤重的巨石,也不好意思再让他们给搬回去,就只好接纳了,摆了好酒好肉款待了那些人一番。再后来,石头就莫名其妙给搬到了这,府内的下人仆役见着了这大黑石,都是惊奇万分,原是这石头只要有人坐了上去,竟会嘤嘤作响,似金属振鸣之声,没人知晓其中的玄机。
“秋雨姐姐,坐下便是了,无碍的。不就是一块石头吗,又不是什么奇珍异宝,放在这里就是给人坐的!”姬应寒指了指大黑石说道。
婢女闻言连忙摆手,左顾右盼,见着四下无人,才开口说:“小公子,这可叫不得,要是被老太太和大人听见了,那奴婢还不要被赶出大府!”
姬应寒又笑了笑,故意放大了声音说道:“怎会!我叔叔和奶奶绝非是这般小心眼的人,就算是让他们听见了又如何,是我喊你姐,又不是你喊我弟!”
秋雨眨了眨那双会说话的水灵眸子,捂嘴轻轻一笑,偷偷仔细看了一眼自家小主子,随即就笑不出来了,也不知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把自家小主子欺负得这般惨,竟是泪眼婆娑,下意识伸出纤纤玉手要去抚摸一下那张俏皮脸蛋,只是刚触及就猛地缩了回来,俏脸一红,低下了头去,擦了擦泪水。
姬应寒顿时无语,实在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位姐姐怎就哭了,打也没打在她身上,疼也疼在自己,那还哭啥?
少年一时间不知如何劝慰,有些尴尬,呵呵一笑,竟伸出小手,捏了捏眼前侍女那张如水蜜桃般的脸蛋!
秋雨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自家的小公子!姬应寒眼见这一幕,自觉有些难为情,啥也没再说,撒腿就往后院跑去,没了踪影。
丫鬟秋雨止住泪水,用袖子将脸上的泪水抹干,温婉一笑,才望了望身侧的大黑石,也未弯腿坐下,反而将那幅画摊在了石头上。
画上画得是一女子,惟妙惟肖,正是自己。少女依旧忍不住痴笑,竟把刚止住的眼泪又给笑了出来,喃喃自语:“小公子,你画得真好!”
夜间,寒风凌冽,姬应寒早早地上了床,盖了张厚实的大紫棉被,绸缎外头绣得是高山流水峭寒松、青鸟黄莺两相望,绣花精巧。这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够买得起的被褥,少年也心知肚明,冬夜里暖和得不行,也不敢在被窝里乱蹬乱窜。
少年只是坐在床榻之上,背靠了大大的两个绣花枕头,将下半身塞进了被窝里头,没急着要吩咐下人关了油灯躺下休息,原是等着自己叔叔来屋内给好好讲个有趣的故事,如此一来,才能睡上个真香甜美的安稳觉。
也是,少年不光只听自己叔叔在睡前讲故事,偶尔也会求着奶奶来说上一说,只不过老太太每每讲得都是些妖魔鬼怪的民间传说,难免会把姬应寒吓得半夜惊醒,相比于姬远讲得那些江湖侠客的英雄事迹,实在是有些提不起兴趣!
姬应寒盼了半天,自己的房门终于给推了开,姬远满面桃花地进了屋子,坐在了少年床榻边,皱了皱眉,问道:“咦!怎的,今晚,秋雨那丫头没来?咋不来给你暖暖床?侄子啊,这冬夜里长得很,这都入深冬了,可也别冻坏了!”
姬应寒眨了眨眼,说道:“我怕她又哭了,就给打发走了。”
姬远闻言,满脸错愕,继续问道:“咋回事啊?这小丫鬟还哭上了?”
少年有些脸红,轻声说道:“白天里也不知怎的,见到我就给哭上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好!”
听了这话,姬远看着自己侄儿那张委屈的小脸后,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一旁的姬应寒先是百思不解,随后竟是有了微微愠色,开口说道:“叔,别笑了,赶紧给侄子我讲故事!我还要听那个江虚怀的故事!”
姬远终是不再笑了,却是面露不悦,也是,少年说的这个故事,姬远已经讲了不下十遍了,第一次还好,可是接下来几次,姬远讲得时候都隐约有些怒意,一次比一次要明显。
江湖用刀第一人,更是江湖百年来在武道之路上走得最远,爬得最高的人,也怪姬应寒白听不厌,最令人咋舌的却是此人并非男子,而是一介女流之辈,长得美若天仙,迷倒万千江湖儿郎不说,还半只脚踏进了天武境,有举世无敌我独尊的孤傲。
武分五境,分别为下、上、真、地、天,层层递进,步步高升。
初学武,并不就是涉足下武境,没有自身的先天造化、后天的勤学苦练与机缘巧合,可能就半辈子也只能被排挤在武道之外,沦为凡夫俗子。
而江湖中的上、真两境武夫也是少之又少,只有正真进入地武境之人才配上高手二字,只不过这天下也才寥寥几人而已,约莫是两只手也数得过来,更是被士族权贵奉为圭臬,刻意拉拢收买,好为己所用,只不过江湖人终究是江湖人,这些武道巅峰的高手中少有愿意插手庙堂权谋之人。
至于最后一境,竟是千百年来无一人,唯有女刀江虚怀,只不过也甚是令人惋惜,女子屹立巅峰后不久,就销声匿迹,约莫是隐退江湖或者忘却凡尘、羽化登仙,二十年来,无人知晓从中实情。
记得那一刀,斩去天下不平事,斩去江湖剑独尊,更斩去千古女卑弱!
一笑一悲,白衣纵马千骨唱;一人一刀,谁说女子不如男!种种事迹,这二十年来都在江湖上百传不绝!
那时,也不知有多少江湖剑士弃剑反握刀,也不知有多少女子马踏江湖走天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莫过于此!
姬应寒看着自己叔叔一脸愁眉不展的古怪样子,很是好奇,就问:“叔,为何每每提到这个人,你都是这般苦恼,还有略微地怒气,就连说话的口气也变了。以前我问你缘由,你都板着脸不回答,这次,无论如何,你都要说清楚。不然,侄子我这觉就没法睡了!”
姬远有些失神,想起了那个五年前失踪了的大哥大嫂,人呐,一去不回算什么道理,他默默转头,湿了眼眶,不敢让年幼的侄儿看见自己老泪纵横的模样,扯了扯嗓子,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真要听?叔叔我怕你听了更睡不好觉了!”
床榻上的少年没有多想,只是嗯了一声,好似等待着自己叔叔开始讲一个新的故事!
男人望着桌上的油灯,一时间恍了眼,缓缓开头道:“叔叔我一直都怀疑,怀疑她和你父母的死有关,你信吗?”
有些事情,不被提及,就自以为能够忘却,可一旦被揭开了伤疤,就是无比痛楚。姬应寒也偶有在夜里才会想起自己的父母,偷偷在被窝里抽泣,梦到自己母亲给少年烧最爱吃的红烧鲤鱼,虽是简简单单的一碗红烧鲤鱼,那时的他便能吃下整整三大碗米饭,也梦到自己骑在父亲背上放风筝,风筝虽小,天却很高。
可如今的少年,对这些想都不敢想,他怕自己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又哭了,怕自己的奶奶和叔叔瞧见了也会伤心,自己一直都想假装,假装自己能够忘记,假装自己成熟懂事,就像严廷阳一样,父母殉情、叔叔病逝,也能整天高高兴兴地玩闹。
但少年何尝不知,他也是装的,还装得如此真切。
少年怕在街上见到别家的孩子和他们的爹开心地玩闹,也不希望出门碰见哪家孩子正在被他们的母亲整理衣角、梳理头发,疼爱得不行。每每遇见这些,他都会躲得远远的,独自一人蹲在角落里哭,也不敢哭得太大声,很不理解为何别人家的孩子能有父母疼爱,也不理解为何宋平能下恨手把宋玉慈打得这么惨,还迎着笑脸来赔礼道歉。
而自己,连爹娘的人,都已瞧不见了。他宁愿被自己爹爹骂上几句,被自己娘亲拿着竹鞭追着打,也不愿这世间再无他们的音讯踪迹!
姬应寒哗哗泪水如洪水决堤般从眼眶涌出,强压着自己的抽泣声,可也是于事无补。
一旁的姬远闻见自己侄子的轻微哽咽声,顾不得先擦去自己眼角的泪水,就转头望向少年。
姬应寒却是立即缩下了上半身,将整个身子都埋进了被子中,就连脑袋也盖得严严实实,这才敢放声哭起来。
一旁的姬远看着那起起伏伏的被褥,听着其中断断续续的抽噎细哭,一时间不知如何去安慰自己的侄子,面露愧色,似是怪自己今晚有些多嘴了,只不过,日后自己不提,就能保证侄子不会主动问?
足足一炷香之后,被窝里的少年才渐渐止住了哭声,带着哭腔问道:“为什么?”
姬远俯下了身,轻轻说道:“你也不要怪叔叔我今日说起了此事,有些事,还不如早些和你讲了好,也免得你日后来问!”
少年闻言,扯开了被子,露出了脑袋,擦了擦眼泪,点点头,望着眼前的中年男人。
姬远缓缓开口:“唉!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那江虚怀也不过是一女子,女子痴情起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见自己侄子始终牢牢看着自己,似是怕错过了任何一字,就继续开口:“叔叔我也不多说,就只说我所知道的。当年,那江虚怀和你爹有一段露水姻缘,你也知晓你爹是如何的才华出众、相貌非凡,不论是那些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见着你爹,就好似失心疯了般,天天围着你爹转,恨不得把你爹给吃了!可你爹啊,就偏偏只爱你娘一人。后来,江虚怀知道了你爹和你娘在一起的事,就曾多次试图拆散他们,更可气的是,在她黔驴技穷之时,甚至放话要杀了你娘,好在你爹和你叔叔早有防备,就让这江虚怀出手未能成功。所以,叔叔我是真怀疑五年前你爹娘西入南楚的死和她有关,不然,在江湖上闯出了这般大名头的人物怎能说消失就消失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都难以考证,唯有见到她本人,才能问个清楚!”
姬远说完这些,瞧见自己侄儿已彻底没了泪水,就想开个玩笑调笑一番:“你以后找媳妇可别找那些心计深沉、欲壑难填的女子,娶个温柔体贴、贤惠持家的就行!”
可姬应寒依旧面不改色,对自己叔叔的话无动于衷,侧过了脑袋,闭上了眼。
姬远见状,不由得尴尬一笑,不再言语,只是哀声叹气,静静地坐在少年床头。
见侄子久久没有出声,只好起身,吹灭了那盏油灯,关门出屋。
漆黑如墨的小屋内,少年紧紧握住拳头,内心如翻江倒海,层出不穷的想法涌现脑海,最后却是想起了那袭黄衣,等那人长大了,是不是就不会如现在这般无忧自在了呢?自己又怎会不知他肩上的担子会有多重!说好听的便是江南,说难听些就是东越蛮夷,在这里,可有成千上万的前朝老臣与亡国流民都牢牢看着他!
可自己,到底该做什么呢?